“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池青衣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這一句詩,她記得小時候盤坐在爸爸腿上,爸爸教她唐詩五百首。

但她從小就愛偷懶,萬萬不肯記憶枯燥難懂的字詞,但爸爸每次都以這兩句開頭,他告訴池青衣“我們的姓氏就來自這句詩,不是麽?爸爸媽媽又愛聽京劇,所以你的名字才是青衣啊。”

每每記到這裏,池青衣就想笑,青衣明明是正旦的俗稱,正旦在京劇中是一大重要角色,但通常都是青年甚至中年的女性,動作幅度小,而且表現力非常平穩,主要是靠唱功贏得舞台角色的表現力和傳達力。

池青衣就搞不明白了,或許她想爸爸真的是老了,喜歡的角色都是中年大媽們,可是自己剛出生時爸爸也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啊,怎麽就那麽愛大媽們了?

池青衣分明看見爸爸在向她招手,眼裏都是慈愛的味道,她起身也向他走去。

結果卻頭痛得厲害,渾身像散了架似得疼,誰那麽仇恨她硬是把她機器人一樣的零件一塊塊地拆開玩弄了,她一睜眼,眼淚就花花地流了一地。

自己躺在極其幹淨的地麵上,還是硬生生的水泥地麵,盡管幹淨到沒有灰塵,她還是很好奇為什麽旁邊是張顏色濃鬱偏紅的雕花鏤空小床,自己卻睡在地上。

接著就走進來一個梳著一左一右兩個圓滾滾發髻的女孩,看起來年紀不大,隻是池青衣沒力氣笑了,因為那女孩身上穿的服裝太複古,和她看的宮鬥劇裏麵的清廷服裝類似。好像是旗袍布料的綢緞,在陽光的閃耀下泛著金光。

她咧開嘴巴,笑了笑,想說,我是在夢裏嗎?但嘴巴已然沒有了力氣,渾身還是疼,女孩子輕柔柔地走過來,扶起來池青衣“三小姐,您醒了?可是摔疼了吧。”

“難怪我身上疼,原來是從床上掉下來了。”池青衣調皮地打量著女孩,順手摸了摸身邊的小床。

“這床也太小了,和大學宿舍一樣寬,難怪我會掉下來。再說這床也沒鋪東西啊,睡得我好累。”

她仍自我絮叨著,完全沒有意識到有時候一覺醒來,人的精神狀況,身體狀況都和從前不同了。隻是池青衣的狀況怕是更難能解釋了。

池青衣肚子餓得不行,看到精美卻仍舊很複古的小桌上放著果盤,她拿過一串葡萄就一粒一粒地塞進了嘴巴。

女孩用很好奇的眼光看著池青衣,良久,小心地問道:“三小姐隨我換衣服去吧,您已經昏睡了有段時間了,老爺夫人們都擔心著呢,我現在帶您去換衣,然後我先去稟告老爺夫人。然後您也該去給他們請安了。”

池青衣雪白的臉蛋在那些絲絲縷縷滲進格子窗戶縫隙進的陽光襯托下很是好看,年輕的血液和力量永遠是一個時代最需要的東西。

烏黑的眼睛向下眨巴著,睫毛很長也很密,形成了小小的低矮灌木。然後她雙眉輕輕柔柔地想要擁抱彼此,“對了,你幹嘛一直叫我三小姐?我們當真是第一次見麵吧。”池青衣斯文地從嘴巴中吐出一粒粒的葡萄籽,到處找不到紙巾。隻好暫時放在了桌子上。

女孩似乎被嚇了一下,又似乎覺得很好笑,但顯然她知道尊卑的禮數,忍住笑意“三小姐慣會取笑我了,我自小跟著您,我的名字還是您起的呢,您說叫雪莉洋氣,還有個什麽英文名,我不會讀的。”女孩略微精致的臉上也灑出了些許紅光。

“哦,好吧,雪莉,你聽我說,我喜歡的人和我最要好的閨蜜在一起了,我成了被騙的那個,然後我不知道為什麽來到這裏,也莫名其妙地被認作三小姐,感謝你家的葡萄和床——或者地板,我得先回家了,或者回公司。看情況吧。”

池青衣稍微拍打下自己身上的塵土,就伸手做再見姿勢,衝著女孩的方向擺了擺手。準備出房門。前腳剛邁出門檻,迎麵就撞來了碩大的黑影,虎得她一愣,一個人立在了門檻前。

“沫兒,你又淘氣了,我聽下人說了你起身了,特意過來瞧瞧你,你看你還是那麽莽撞。不過起色看起來還是很差,臉色太白了,廚房那邊我交代過了,今天給你燉乳鴿湯喝,好好補一補氣色。”

眼前這個體格健壯,一身黑色長袍的中年男子還有他嘴裏所謂的“沫兒”都加劇了池青衣心中的疑惑,她甚至有點想哭了,今天真的過得很不順,而且還遇上這麽奇怪的人家。

真是命運硬是來捉弄,躲也躲不掉的。

她稍微仰頭正視著眼前這個魁梧,虎背熊腰的大漢,她能感受到他眼神裏滿滿的愛意,但是這一切實在是難以理解,池青衣想既然如此,自己還是得好好解釋清楚。他們家也可以去找所謂的“沫兒”,而自己呢也可以回歸自己的小世界,小圈子。

“這位大叔您好,如果您是這家主人的話,我想特意表示下感謝。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沫兒’是三小姐?那應該是你的女兒了?又或者我們是在演戲嗎?群眾演員?民國戲?不然大叔你們穿成這樣子是要做什麽呢?”

池青衣伸出雙手在胸前交叉,做了個揖。男子大笑起來,上嘴唇上黑色茂盛的左右兩片八字胡一顫一顫,似乎也在嘲笑池青衣的荒

唐。

“雪莉,快點給小姐梳洗幹淨,今晚是總督女兒生日,她也必須要去。我看她這腦子肯定是摔壞了,希望不要一直這樣,我是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看好她!”

然後他徑直走到池青衣麵前,把兩手分別搭在池青衣窄窄的肩膀上。

“快去收拾吧,寶貝女兒,你終於醒了,爸爸媽媽在客廳等你。希望你一會別在長輩們麵前糊塗了。”聲音巨大而響亮,在整個房間穿透著。

池青衣這次是真的害怕了,演戲也不帶這麽演的啊。

她極力地在腦海中搜尋著她暈倒前的所有事件,試圖把它們連成線,可是記憶已然成了碎片,她隻記得林笑然和寧孟臉上當時刻下的無辜。

她隻能問眼前的雪莉了,她應該可以告訴自己想知道的一切。而且她這個狀態也不知道該找誰幫忙,除了眼前的雪莉。

“雪莉,我的記憶非常模糊,完全不知道發生的一切了,你給我說說我是怎麽暈倒的吧。還有這個地方包括剛才那個大叔。還有你叫我三小姐?還有這個白沫。所有的這一切。”

池青衣一慌,就左手右手合在一起不安地搓動,目光渙散著不敢正視麵前的人。

“三小姐,您別著急,我慢慢和您說。我知道您是沒有休息好。前天老爺從山西調兵回來了,家裏人都很開心,正好您從市井買了風箏回來,這個季節放風箏也是很好的。您就帶著我和其他幾個丫頭在後花園放風箏,後來風箏線纏上了亭子右邊的一棵老槐樹的枝椏,您就想借著亭子旁的房頂把風箏線解開,您總說‘要給一切生靈以自由,自由最可貴,萬不可被剝奪’。張懷給您搬來了梯子,當然,自小您跟隨老爺在軍隊長大也練成了膽大勇敢吧,您成功地爬上了屋頂,慢慢靠近老槐樹。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紅葉偏偏多嘴,跑過來和您說安府的二少爺訂婚的事情,就那時,不知道怎麽了,您就從屋頂失足跌倒,然後您現在就在這裏問我這個那個了。”

池青衣和聽故事似得聽得極其認真,但是她還是不懂,難道真的自己癡呆了?抑或精神錯亂?從雪莉的神態上看,她並不像撒謊,可是她分明不認識這些所有的人。

但為了解開謎團,她隻好繼續發問:“那你剛才說的安府二少爺和我又有何關係?老爺就是我爸爸?我是白沫?這裏的三小姐?”

池青衣幹脆靠近了雪莉,溫柔地笑成了一碗蜜。

“小姐真是糊塗了,我先幫您梳洗吧,這樣子給您說,我們還可以快點,因為今晚郭紫菱小姐的生日宴設在六點十分。老爺說我們還是要提前趕到得好。”

雪莉提出了意見後,低頭順眼地請示池青衣,池青衣用手輕拍她的肩膀,“雪莉,無論怎麽樣,你是我在這兒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你不需要和我客氣了。就按你說的辦就好了。平時根本沒有任何人請示我做事情。”

“朋友?這可怎麽敢當呢?小姐,你對我一直都很好,我已經很知足的。我還是先給您解釋清楚您目前眼下的形勢吧。咱們府是白府,我們老爺自然是您的父親,老爺共有三位夫人。大夫人是老爺的結發妻子,兩人結婚時還是大清朝。聽說也是門當戶對,老爺的父親給定下來的。

大夫人膝下沒有子女,老爺是在山西發的家,那時候打仗打得特別凶狠,老爺在薛老爺手下做二把手,聽說南蠻子打過來時,北方炮火連天,薛老爺也就死於炮火中,咱們老爺德高望重,人緣又好,手下兄弟們都稱他‘白爺’,所以老爺就統管了山西薛老爺的那支軍隊。

再後來,老爺手底的人越來越多了。老爺祖籍上海,所以他就回了上海,小姐就是出生在上海。小姐的母親是三太太,三太太是東北人,也是出身東北名門望族,我也是聽他們傳,說是小姐的母親為了逃婚,好像是一場被父母安排好了的婚姻,三太太自己並看不好的,就逃離了東北,來到了上海。

後來到了百樂門舞廳,再後來就碰到了老爺。老爺是最疼愛三太太的,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老爺最疼愛小姐,不過小姐本來也是可人疼的性格。老爺總說小姐大膽勇敢,直率真性情,仗義疏財,像極了他自己,他也常說三小姐該長成個男兒身。”

雪莉一口氣講了這麽一大串東西,自然也是緊張又興奮。她還是順從安靜地看著小姐,生怕自己說道三太太那一段讓小姐不開心了,好在池青衣還隻是沉浸在他人的故事裏。

“那二太太呢?爸爸和大太太的關係怎麽樣?”偶爾突然迸出來的‘爸爸’兩字還是讓池青衣感到不自在,不過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那個強壯的老爺——爸爸的確疼愛她。雖然她隻是寄身於眼前的這幅嬌小的身體裏。

“大太太知書達理,又念過學堂,幫過老爺很多,當初白手起家,老爺在子彈炮火中出生入死時,聽人家說大太太天天給他寫信。我想他們感情應該是很好的,大太太為人也隨和,待人極好。大太太也很疼愛小姐的。二太太、、、、、、”

雪莉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說話,池青衣知道她話裏有話,“你盡管說好了,我自己真是不記得了,難不成你以為我有那等閑工夫

來套你話的?”

池青衣有點著急了。她不知道白沫是怎麽樣的性格,但是她自己的確是魯莽的急性子。

“三小姐您經常和二太太吵架,二太太為老爺生下了一男一女,老爺也很喜歡二太太,隻是小姐常說二太太為人太過於計較,小家氣太重,心腸毒辣,我不敢說下去了。”

雪莉看起來真的害怕極了,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在白府萬一被人聽見了雪莉在暗地裏嚼舌根,尤其是傳到二太太那裏,她真的活不到看見明晚的夕陽了。具體來說,是明天的朝陽。

“雪莉,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也不為難你了,我隻想知道媽媽除了我是否還生了其他孩子?”池青衣安慰著雪莉。

“嗯,謝謝小姐理解。您有一個哥哥,叫白衍。但自小由大太太養,據說是因為三太太以前在舞廳名聲不好,白府還是重視男性子孫的。”

池青衣感覺這個龐大的家族,各種人物關係已然令她無法呼吸了,況且令她想象不到的是,她小小年紀竟然在家中樹敵。好在她覺得背後有爸爸媽媽還有大太太撐腰。

想到這裏,池青衣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是在自我融合進這個大家族嗎?難道她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那池青衣又將何去何從呢?

盡管愁緒萬千,思想也錯綜複雜地在她腦袋中亂竄,在看到模糊的銅鏡中自己的樣子,池青衣還是真心地笑了,她喜歡自己眼前的這幅模樣。

多少個夜晚她伏在家裏的軟床上追著國民時期的劇,看著裏麵女主各種精致的服飾,她的小心髒都飄到了天空中,快樂地徜徉在星河裏。

如今,她也有這麽美麗的樣子,隻是她不愛這房間的陰暗老舊,古老的樣子讓她想到了學校裏民國時候留下來的古房子,老舊的房子上黑色的玻璃鑲嵌著破碎了的玻璃,學校也不會維修,繼續保持著古老的遺址。誰也不知,這樣的老物件會維持多久的生命。

梳洗過後,池青衣的腦海中脈絡還算是清晰,在雪莉的陪同下,進了大廳。原來從自己房間走到大廳要花費整整半個小時呢,池青衣右手腕還是帶著那塊從自己真實的那個年代穿越而來的淺藍色電子表,這塊表被她藏在緊致的旗袍夾袖裏。

白府果然是大門第,隻是整體的感覺就是很老舊古典,說雅致吧也還過得去,府邸的元素似乎隻是山山水水花花鳥鳥,此處一個亭台,彼處一間房間,回轉過來,又繞過去的。像極了電視劇中清朝的莊園。

以前她是喜歡這樣的味道的,可是時過境遷,這樣子古典的建築,褐色的紅木,窗戶上雕刻的鏤空花,和極清雅的環境倒讓她很不舒服。許是傷感吧。

大廳門口就是一個小花園,主要是一個噴水的噴泉,池子裏養了許多金魚,估計是園子太冷清,加上古典的味道讓人受不了,爸爸才會添加了這樣一個西化的物件。

踩著西式的黑皮鞋,走路時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池青衣走路又不正式嚴謹,左右搖晃,愛玩跳躍。所以走路的聲音格外清脆。她在努力適應身邊發生的一切。但是很明顯,這需要時間。

“爸爸,媽媽”池青衣簡單地打了招呼,還好有雪莉的輔助和前情回顧,在進大廳前,雪莉都把各人物,座次,以及要說的話都簡單給池青衣交代了。

池青衣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廳正中央右手邊椅子上的老爺,“爸爸,最近軍隊裏還那麽忙嗎?”池青衣快速地在心裏換算著人物關係和自己要說的話。

“沫兒,你好了就行啊,這幾天把你媽媽和我急壞了,她可就你這麽一個寶貴丫頭。你不要管爸爸軍隊的事兒,一切都好著呢。”

老爺連忙起身拉著池青衣的手,把她的小手放在大廳左邊的第二把椅子,很明顯第一把是大太太的。

二太太也不在,所以池青衣猜白沫的媽媽應該就是眼前坐在了那裏的長相精致的女性。

池青衣仔細地看著眼前的三太太,好熟悉的親切感,同自己真正的媽媽那麽地相近,一樣好看的大眼睛,淡眉,薄嘴唇,鵝蛋臉,尖尖的下巴,好看的臉部輪廓,竟然和自己標致的鵝蛋臉如出一轍。

三太太握緊了池青衣的手“沫兒,你嚇死媽媽了,好了就好。我隻是沒想到安易許對你那麽重要而已。婚姻大事急不得,好男兒誌在四方啊,我家沫兒瞧他不上。”

池青衣知道三太太口中的安易許是安府二少爺,就是令白沫失足跌倒的那個名字。

但她也因而知道了三太太的苦楚。像三太太這樣美麗的女人心眼那麽實誠,那麽愛自己的女兒,自己親生的兒子隻能交由他人養,被人指指點點她的身世。

池青衣點頭,輕柔地蹲在三太太旁邊,緊握著三太太的手“媽媽,沒有的事,您不用擔心,沫兒要是喜歡誰了,會和您說的,這次意外真的隻是失足了。”

池青衣安撫了爸媽,悉心打扮一番後,準備赴宴。隻是池青衣知道,是時候和過去的池青衣告別了。隻能先待在這個世界,然後等待時機。繼續用溫暖暖人,但是從此以後的時光裏,池青衣隻能夠,也必須是要以另一種身份見人:白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