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的時間一定得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小時。沐浴完畢後,盛傑換上了另外一套更繁複的祭服,那套衣服的純重都得有五六十斤,一整套壓下來,他的脊背都被壓得直不起來。

付善瀧仍舊搭住他的一條胳膊,為他施力,帶著他往祠堂裏頭走去。

盛傑得在祠堂裏頭待上一晚,為裏頭每一隻牌位麵前的海燈加油。

付善瀧拉著他的手,帶著他從最下麵一排往上開始加油。

最裏頭這間祠堂裏頭供奉的牌位算起來得有一百多隻,除了曆任家主、主母的牌位之外,還有一些對宗族貢獻很大的有功子弟的牌位,死後牌位能夠進到本家宗祠代表是很不容易的,最近這兩代,沒有分支的子弟能夠獲得這等殊榮。

“這是我的爺爺!”付善瀧向盛傑說到。

盛傑看了一眼那隻供奉在最下層最中央的牌位,往牌位麵前的海燈裏頭多加了一些燈油。”爺爺好!”他還乖巧地叫了一聲。

付善瀧摸摸他的腦袋,“乖!”

“爺爺的名字很熟悉呢!”盛傑看了一眼那牌位上刻著的名諱,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聽過。”嗯!可能你在教科書上聽到過吧。”付善瀧隨意解釋道。

盛傑這才想起這個大名鼎鼎的名諱到底是誰?”爺爺原來是那麽厲害的人物啊!”

“噓!他不喜歡別人這麽說。”付善瀧壓低了聲音,“在這裏他就隻是咱們家的一位前任家主而已。”

盛傑閉上了嘴巴。

祠堂裏幽暗、肅穆,常年熏香使得這地方的檀香味極其濃厚,站在這裏,即便心情再怎麽躍動,也會很快地趨於平靜。

為每一盞燈加了燈油之後,付善瀧帶著盛傑在下麵的蒲團上跪了下來,珍而重之地磕頭燒香,完畢之後,帶著他去祠堂最外麵稍作休息。

“晚上還得守夜,你要是累,現在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付善瀧心疼盛傑才讓他稍稍偷個懶,事實上以前他來的時候,從加完燈油之後就得在祖宗牌位前麵跪著,一直跪到第二天祭祀開始。

盛傑知道這一流程,“我不累,我去跪著吧!”

“不用那樣。”

“瀧哥都是那樣做的,我可不能偷懶。老祖宗會不喜歡我的。”盛傑堅持自己的意思。

他喜歡付善瀧,就會愛屋及烏。讓付善瀧重視的一切他都得加倍珍視,他可不能因為自己的言行為他們家瀧哥帶來絲毫的詬病。

付善瀧拉住他的手摸了摸,“你得自己跪在那裏,你確定不怕?”

“怕什麽?”盛傑一臉疑惑。

付善瀧笑了,“好!我把你送過去。我的小傑真的長大了,這麽懂事。”

“那是你的長輩,也是我的長輩,給他們守夜那是應該做的。”盛傑覺得這件事是那麽理所當然。

付善瀧心滿意足。他重新把盛傑送進祠堂,見地上的蒲團有些薄,還特意給他多加了兩個。

盛傑把加的那兩個丟在了一邊,“這樣是對長輩們不尊重。”

“放心吧,瀧哥!我身體好著呢,不礙事的。”盛傑反過來勸說付善瀧不要擔心。

“累了就歇一會兒,祖宗們不會生氣的。”付善瀧摸摸他的臉頰。

“知道!”

看到他們家小孩兒嚴肅而虔誠地跪在列祖列宗們的麵前,付善瀧在心裏稍稍鬆了口氣,帶上祠堂的雙開大門。

付善瀧在村子裏的每個角落轉了轉,遇到了負責維護駐守村落的付家子弟,和他們聊了幾句。

“前段時間有一群人開車到我們村外,說是來尋根,不知道太爺那裏得到消息了沒有。”負責守護這村落的付遠年紀在四十來歲,家傳的一手堪輿風水之術,曆代都是守著本家祖宅和祠堂的,現在留在村落附近的也是他們一族的人最多。

“倒沒聽說過。”付善瀧替這位遠伯點了根香煙,這位的輩分也不低,隻比他小一輩,和付大爺他們屬於同輩的,在付家威望也是挺高的。付善瀧對他比較尊敬。

“看模樣有點兒像東洋那邊來的人。”付遠吐了一口煙圈,眼神微微地眯了起來,“雖然他們極力在裝,我還是能聽出他們的口音。”

“尋根?他們有什麽根?”付善瀧笑。

“這些年來咱們這兒喊著尋根的不知道多少人。以前都是國內的,現在倒往外擴展,國外的也不少了。就是這東洋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付遠啐了一口唾沫,“說是戰亂時候,付家某位子弟在東洋留學,娶了當地的女人,延綿下來的後嗣。還給我看了一隻祭器。”

付善瀧同樣眯起了眼睛,“哦?”

付遠把拍的照片給付善瀧看了看,“您看一眼,我覺得這祭器倒是不假。”

付善瀧看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那些人呢?”

“讓我給打發走了。就算真要尋根,也得先向太爺您這兒報備,由族裏的族老去判定,直接找到我這兒的,誰知道安的什麽心。”付遠說到這裏,特別看了付善瀧一眼:“太爺……我想起一件事,您心裏這會兒應該也有數了吧。戰亂年代……付家是有一位……遠赴東洋留學的,會不會是那位……”

付善瀧撩起眼皮來冷靜地看了他一眼。

付遠沒有繼續往下說了。看樣子,太爺早就想到那一位的可能性了。

“這件事暫時當做不知道。”付善瀧把照片收了起來,“如果真是來尋根,人還會來的。”

“如果真是那位……不認也罷。我們付家沒有那種投靠東洋人的同族。”付遠倒是堅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付善瀧拍拍付遠的肩膀,“還不確定是不是呢?先別這麽在意。”

羅江林帶著人匆匆忙忙地過來尋找付善瀧,一看他們那走路的樣子,付善瀧心裏有預感,出事了。

“太爺!大爺打著‘黑幡’帶著全家人,背著‘斷族尺’到了祭棚外麵了。”羅江林雖然心裏急,嘴上說話卻是有條不紊的。

旁邊付遠錯愕地抬起了頭,“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家族祭祀用白幡、白麻布,打著黑幡來,還背上‘斷族尺’,這——難道是想要除宗斷族不成?

付家這麽多代以來,不是沒出過要斷宗的子弟,那也是極少數的,並且大多是自己多行不義,被族裏逼著來除宗的,這,主動除宗的……好像有史以來不超過五例。

付家大爺,那不是和本家最親近的血緣關係嗎?這是為了什麽事鬧得這麽激烈,要趕在家祭舉行前一天,帶著全家人來除宗?

付善瀧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就好像聽到的不過是今天的天氣預報,他竟然還笑了,“我先走。”

付遠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禮,“太爺慢走。”

“小傑在裏頭跪著呢,你看著點他。”付善瀧又交代了一句。

“太爺放心,我會看著小爺的。”

付善瀧腳步穩健地往山下走去。羅江林見他神態自若,並不著急,自己心裏的那點急躁也被衝淡了,他也馬上冷靜了下來。

付大爺——真是太幼稚了。真以為自己麵子大到能當眾挑釁家主的威嚴了嗎?今天,看來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啊。

不過,也好!太爺繼承家主之後,有些背地裏不老實的家夥一蟄伏就是這麽多年,太爺也沒有找過他們麻煩,正好借這機會,讓他們知道知道,這個家到底是誰的。

付善瀧下山的時候,遇到了朱玉德,他正帶人往山上送祭祀用的銀器。他也知道下麵發生了什麽事,同樣的,這位大管家麵容沉靜,見到付善瀧還妥善地打了招呼:“太爺,銀器已經都擦好了。”

“好!小傑對設宴這裏關照的不多,小朱你好好費點心。”

“太爺放心!”

付善瀧一路悠然地下了山,遠遠地看到祭棚外麵一大片白幡之中點綴著的幾隻黑幡,付家的子弟正在和付大爺一家爭吵,不許他們這些黑幡入棚。

“太爺來了!”

不知是誰這麽喊了一聲,吵吵鬧鬧的大祭棚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兩邊的人群自動散開,給付善瀧讓了條路。

付善瀧直接走到了背著‘斷族尺’的付大爺麵前,視線在那根尺子上掃了一眼。

所謂‘斷族尺’就是一根普通的長木尺而已。

付善瀧伸手去碰那尺子,付大爺的身體有些發抖,往後躲了一躲。

“別躲!”付善瀧柔聲說了一句。

付大爺抬起老臉來,目光堅毅地看向付善瀧,“太爺!這是你老侄兒的決心。老侄兒沒做錯……”

付善瀧一把抽下他背上的尺子,拿在手裏轉了一個圈。

四周寂靜無聲,大家都以眼角的餘光密切關注著場內的動靜。

聽說,付大爺是因為覺得自己深受委屈,才想用這種方法來給求公斷的。

什麽委屈?付大爺被太爺拒絕參祭人的資格了。付大爺家的堅少爺也被太爺從海外徹底調離了,現在手頭上所有的工作都被別人給接了手。

這些傳言就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在付家係統內部流傳開來。

付大爺呢!和本家最親近的家族呢!曾經的家主繼承人選呢!

無論事情的真相是什麽,這會兒大家都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付大爺用這種激烈手段來和太爺硬碰硬,結果會怎樣?

“既然你下定決心。”付善瀧衝他這好大喜功,又沒什麽腦子的老侄兒笑了笑。

付大爺心裏一喜。覺得這樣的舉動有門兒。當著這麽多族人的麵,他果然得有所顧慮的。”我成全你!”付善瀧緩緩說道。

接著,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付善瀧輕輕一撇,手裏的那根尺子斷成了兩截。

付善瀧把斷掉的尺子扔回到付大爺的身上,“你要來斷族除宗……我成全你。從這刻開始,你們一家不再是‘付家人’。從今以後你們是生是死,是富是貴,和我付家本家沒有分毫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