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媽,帶我回家好不好

病房裏氣氛十分僵硬。

江唯月的母親坐在床邊,不停地掉眼淚,不停地念叨:“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

江父則是反複地低聲說:“別哭了,你懷著二寶呢,當心哭壞了。”

二寶。

我心裏一跳,望向江母的肚子,果然見到了十分明顯的凸起。看樣子月份已經不小了。

江唯月一言不發,直愣愣地盯著母親隆起的小腹,眼淚流水似的往外湧,臉上卻沒有半分表情,仿佛已經成了隻會淚流的木偶。

幽精之魂站在稍遠的地方,陰沉著臉看著這一切。

“他們……已經知道江唯月的情況了?”我問。

幽精之魂沒給我好臉色,“嗯。”

我想起江唯月跪在地上爬行,拚了命地向我證明她還有行動能力,不會成為拖累,求我別拋下她不管的樣子,就覺得心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咽不下吐不出,無法形容地難受。

她在求救的時候,那麽急切地向我表明她的家境有多麽好,父母有多麽愛她,拚了命地保證隻要她能離開大山,她爸媽一定會接她,一定會拿出大筆的感謝費來送給恩人……

現在她爸媽的確是來了,但是否是來接她回家的,卻很難說。

江父江母的衣著打扮都很體麵,雖然長途奔波讓他們兩人都顯得十分疲倦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家的家境的確很好,生活也過得不錯。

在女兒失蹤生死不明的情況下,他們仍然生活得不錯。

甚至還懷上了二胎。

江唯月從被拐賣到被救出來,中間的時間至多不超過兩年。才兩年不到的時間,她的父母就已經從悲痛中走出來,恢複了正常的生活,甚至,還造了一個二胎。

至少已經六個月了的二胎。

他們真的盡力尋找過她嗎?

還是粗略地找了找,就放棄了希望,轉而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如何走出悲痛,如何製造一個新的孩子來代替她了?

我並非是喜歡道德綁架別人的人,也不認為孩子失蹤了,做父母的就應該永永遠遠活在悲痛和懊悔裏,拋棄一切傾家蕩產地滿世界尋找……我沒有那樣認為,沒有。

我知道身處絕望的滋味,知道日複一日看不見任何希望的生活會讓人多麽崩潰。我知道再愛孩子的父母也終有一天會承受不住,會慢慢地放棄希望,慢慢地重拾自己的生活,要努力地活下去,承擔起贍養父母等等的責任……這些我都知道的。

隻是,江父江母放棄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點。

快得讓我這個外人都不免覺得心寒。

江母又哭了好久,才想起問江唯月的身體狀況,問她以後還能不能生得了孩子,問她的手腳還沒有辦法挽救,是否隻能截肢。

這關注的重點,也跟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樣讓人心寒。

江唯月朽木般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奇異的表情,非常緩慢地,一字字地問:“要是我永遠都不能生了,手腳也隻能截肢呢?你們打算怎麽處理我?”

江母瞬間淚崩,嚎啕著:“這是做的什麽孽哦!”

江父手忙腳亂地勸她,讓她克製情緒當心二寶。見到江母哭得愈發厲害,他甚至狠狠地瞪了江唯月一眼,怒聲斥責:“你懂不懂事!怎麽能說這種話刺激你媽!”

江唯月目光空洞地掃過母親隆起的小腹,又慢慢地轉回父親臉上,迎著他憤怒的目光,一字字地問:“你們打算怎麽辦?”

父親立刻錯開目光,去安慰哭成淚人的江母,假裝沒有聽見她的問題。

江唯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終究還是笑不出來。

“幾個月了?”她突然問。

“六個月。”江父頓了頓,又說:“別再讓你媽難受了,她很不容易。”

是啊,四十多奔五十的年紀了,還拚了命地懷二胎,當然不容易。

江唯月看著母親蒼白而浮腫的臉,心裏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滋味。她就這麽看著母親掉眼淚,自己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甚至有種荒唐的錯覺,覺得自己隻是個置身事外的過客。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感覺,懷著某種複雜奇異到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她又拉家常似的問了句:“取名字了嗎?”

母親流著淚點頭:“取了……唯安,我們就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她說不下去了,淚水更加洶湧。

江唯月的嘴角卻泛起了笑。

諷刺而絕望的笑。

“真好。等我恢複好了能出院回家的時候,他應該也出生了吧,家裏肯定很熱鬧。”

飄忽而麻木的語調,透露著隱約的試探。

江父的表情有幾分不自然:“你安心養傷,先別想那些。”

“我想早點回家。”江唯月斂下眸子,輕輕地說。

“那也得先把身體養好了。我跟你媽都不是學醫的,況且你媽還懷著二寶,我們根本照顧不了你。你呆在醫院裏,能得到專業的照料,我們也放心……”

“我想回家。”江唯月打斷他,執拗地重複。

江父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幾乎要脫口而出些什麽,最後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改掉:“聽話,先把身體養好了再回家。”

那一瞬間衝到嘴邊的話,他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和江唯月都能猜得出來。那句話應該是……

你這種樣子回家裏,讓親戚鄰居怎麽看?

有些話,未必需要真的說出口,有時候表情的變化足以說明一切。

“你們到底是怕沒人照顧我,還是怕親戚朋友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麽?”江唯月直截了當地發問,竟是連彼此間最後一層窗戶紙都不想留下。

絕望到極點,有時便是瘋狂。

不顧一切,孤注一擲。不給父親顧左右而言它的機會,也不給自己繼續幻想的機會。

她固執地,要得到確切的答案。

“你……你這孩子說的叫什麽話!我們當然是為了你好!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江父惱羞成怒地斥責她。

江母也抹著眼淚說江唯月胡思亂想,他們不讓她出院,都是為了她好。

於是江唯月又問:“那我想轉回家裏那邊的醫院,行麽?家裏那邊的醫院肯定比這好,而且離家近也方便你們來看我,你們覺得呢?”

“這個……再說。挺晚了,你趕緊睡,別胡思亂想。我跟你媽坐了五六個小時的火車,也很累了,明天再來看你。”江父說著就拉起江母想要離開。

江母有些遲疑,明白丈夫是想跟自己商量是否讓女兒轉院回去的事。如果轉回家裏那邊的醫院,勢必會讓家裏的親戚朋友都知道,女兒的遭遇也肯定無法隱瞞。

她看得出來,丈夫並不願意。實際上她自己心裏也不怎麽希望事情朝著那個方向發展下去。所以她配合地跟著丈夫離開。

“小月,你好好休息,爸媽明天再來看你。”江母站在門口,側過身子跟江唯月道別。她的身體一半藏在陰影裏,起伏的弧線變得愈發明顯。

江唯月定定地望著那隆起的弧度,帶著幾分近乎哀求的語氣,最後一次發問:“媽,我想回家。明天就帶我回家好不好?”

江父搶先做出回答:“你先休息,別想這些。”說完就拉著江母走了。

江唯月看著病房門慢慢關閉,慢慢隔絕掉外麵的光線,絕望的情緒一瞬間如江水決堤般洶湧而來。

將她整個人都徹底淹沒。

她哭著笑出了聲,喃喃自語:“她沒說錯……我應該聽她的才對……”

幾秒後,猛地發狠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決絕,嚇得再也顧不上隱藏自己,直接衝上去掰她的嘴:“張嘴!快張嘴!”

她見到我突然憑空出現,一瞬間驚得瞪大了眼睛,牙關也不自覺地鬆了幾分。但是很快,就更加用力地閉合,直接把舌頭咬出了血!

鮮紅的血順著嘴角淌下,她卻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疼似的,反而更加用力。

曾經求生的渴望有多麽強烈,現在的求死之心就有多麽堅決。

支撐她不顧一切求生的最後一根支柱,以被她的父母親手折斷。

可笑的是,她的父母竟然還不自知。

我拚了命地掰她的嘴,卻根本掰不動,眼看著鮮血越冒越多,情急之下我隻能把手指往她上下牙中間塞,用這種方式逼迫她把嘴張開。

辦法奏效了,然而她馬上就更加用力地咬我的手指,狠狠地,像是恨不得把我的手指也一起咬斷。

我疼得直抽氣,仍強忍著勸她別放棄自己。她不聽,牙齒更加用力,帶著某種充滿恨意的瘋狂,以及……

希望。

隱晦的,深埋在瘋狂之下的,希望。

這種怪異而矛盾的眼神,後來成了我許多年都無法忘記的夢魘。我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在夢裏見到她的這雙眼睛。

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不明白在這一刻,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我被她咬得疼痛難忍,急得轉頭衝幽精之魂吼:“快幫幫我呀!”

幽精之魂這才麵無表情地飄身上前,伸手在江唯月眉心輕輕一戳,江唯月立刻暈了過去。

我終於能把手抽出來,發現上麵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甚至隱隱地滲了血。

她可真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