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邊境之地, 漫天都是迷人眼睛的黃沙。

零星的幾顆星子嵌在無垠的天幕之中,晚膳過後,大家三三兩兩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蔣鍈折騰了望台之事也折騰了好幾日, 眼下那台子在她的折騰下終於稍見雛形, 她順著百步梯爬上去,登高遠眺, 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和土垛。

邊境荒涼。

胡人居住的地方談不上寸草不生,但相較於大梁的地大物博, 著實顯得寒酸了不少。

蔣鍈在還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年紀的時候曾去遼人和突厥的領地遊曆過, 粗糲的吃食, 簡陋破敗的居住環境,粗暴地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律例。她那時雖年紀小, 但對這些還是記得很清楚。

她曾經還真真切切地同情過那些胡人。

沒有在一開始就占據得天獨厚的物資,所以後期隻能靠著殘忍的征伐和掠奪來獲取一切。

可隨著年歲的增長,她開始唾棄自己不懂事的時候的那份同情。那些拚命為自己子民征伐的將軍,諸如黑木鐵達之流,也許於胡人而言,是驍勇擅長的神明。但於大梁, 他就是強盜。

一國有一國之立場。

但她既為大梁人, 對於所有企圖用征伐來奪走大梁土地的胡人,除了憎惡,就不該有別的情緒。

蔣鍈站在了望台上, 將目光從遠方收了回來,收回後又蹲下身子, 靜靜地盯著不遠處的自己人的營帳瞧。

月色下, 大家都三三兩兩走在一起。

張臣民手裏拿著一把長矛, 正認真地指著長矛在跟周翦解釋什麽。

宋裕陪著周崇煥立在不遠處的泗水河邊, 輕風吹起兩人的衣袂,蔣鍈雖瞧不清他們的神情,但想想就知道一定在談她聽不懂的事情。

大家都有人陪伴。

唯獨周征無人陪伴。

他似乎永遠都那麽孤獨,拒人於千裏之外,將所有的人世間的暖意都隔絕在了或冰冷或嘲諷的堅硬外殼下。

蔣鍈抱著膝蓋,突然有些想把那個人拉回到作為正常人的軌道裏,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從了望台順著百步梯下去後,可巧瞧見就近的營帳外放了一束野花。

那野花藍白相間,小花瓣上尚且帶著夜晚的露水。也許是去附近打水的將士碰巧看見河邊有野花,覺得甚是美好,就摘了下來 。

“借你的花獻一下佛。”

蔣鍈從腰間的錦囊裏拿出幾枚銅錢擱在原先放野花的地方,然後小心翼翼將花束藏在身後,躡手躡腳進了周征的營帳。

昏黃的燭火照在這人英俊蒼白的側臉上,燈火下,周征正神色倦怠地在瞧豫州一帶的地勢圖。

這地方,易攻難守。

在昨日周崇煥將地勢圖給他前,他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如今意識到了。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後怕。

慶幸的是大梁跟胡人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不僅僅他們自己人忽略了豫州這一軍事要塞,就連胡人也從未想過這個地方可以成為他們一路打到京城的突破口。

後怕的是,他們來這裏已經半個月了,豫州的軍備在張臣民和周崇煥的整頓下確實已經是一番新的麵貌。

但這麵貌,還遠遠不夠。

易攻難守的地勢,光是改良沒有用。

還是需要增兵。

倘若黑木鐵達突然醒悟過來,突然意識到豫州的脆弱,那大梁危矣。

“成日裏愁眉不展多不好,白瞎你這張俊臉,世子爺,瞧瞧這花,花美你更美。”

蔣鍈笑盈盈地出現在周征麵前,然後十分狗腿地將那一束花擱在了周征的書案之上。

這荒涼之地,鮮活的花木是最不可得的。

“美這個字形容男子,你覺得合適麽,蔣鍈?”周征瞧了一眼那野花,陰陽怪氣地開口。

“怎麽不合適?”

“合適的很。”

“今晚星星不多,但那一輪月亮卻是極亮,你想不想去我新建的了望台上看月亮?”

蔣鍈真心實意地邀請他,她雖然一直覺得這人的脾氣冷硬,別人不願意接近他是他自己的問題。但也不願意瞧見他永遠這麽孤獨下去,她想,在豫州的這些時日,她未必能幫他什麽,但如若能夠給他一點熱乎氣,哪怕隻有一點點,也是好的。

“不去。”

周征往外一仰,冷淡的表示拒絕。月亮有什麽好看的,他一個人在宮裏那些年,透過漏雨的屋簷,早看夠了,看膩了。

“算我求你。”

蔣鍈仍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

周征的指尖略微動了動,他瞧著麵前這鮮活得就像那捧野花一般燦爛的蔣鍈,二次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暮春的晚風吹在人的身上很是舒服,天幕暗沉,星子不多,唯獨那一輪朗月高高的掛在天邊,散著清清冷冷的微光。

蔣鍈再次順著百步梯登上了了望台,本來是想著躺下來跟周征一起看月亮的,可爬上來後她下意識地又瞧了一眼不遠處的胡境。

明明半個時辰之前,她望見的還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如今卻看見一群群烏壓壓的螞蟻一樣的東西正往他們這個方向來。

“周征,你看看那裏!”

蔣鍈覺得不對,忙指了指不遠處的方向。

周征也剛剛順著百步梯爬上來站定,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順著蔣鍈手指的方向去看,眯了眯眼後,神色一冷。

……

“周妘,出來!”

“周妘,出來!”

周芙一大早睡醒,王府門口便傳來了一陣叫囂聲。她換好衣裳,匆匆出門去看,想瞧瞧是誰這麽大膽竟敢在淮南王府撒野,剛命小廝開門,便瞧見了容妃那張盛氣淩人的臉。

皇宮內的鸞轎正落在王府門口,容妃帶的人也都是宮裏頭侍奉的老人。皇室之人,如此不要體麵,如同市井之人一般在人門前大喊大叫,周芙也是頭一次見。

“容妃娘娘。”

她拂了拂身,禮數不可廢。

“周芙?”

“嗬,你出來做什麽?叫你姐姐出來!本宮要同如今這王府當家做主的人講話!不同你說,有什麽叫你姐姐出來!”

容妃冷笑著,仍舊是直言要見周妘。

周芙站著不動,隻迎麵瞧著容妃,“容妃娘娘有什麽同我說也是一樣,如今我姐姐已經有了身孕,爹爹走前將王府交給了我,您有事要說,隻管同我講。”她端正了神色,毫不畏懼地迎上容妃的目光。

容妃冷著臉瞧著周芙,那一雙眼上上下下將周芙打量了個透。過了許久,才鄙薄地笑出聲來。

“永安郡主,不是本宮瞧不起你,隻是這事兒,你還真不能替你姐姐做主。你們王府一家子攛掇著太子去了豫州,眼下豫州出事了,太子被困豫州,永安郡主,此事你擔得起麽?”

容妃說著,似是想起了什麽似的。

轉而低下頭來又撥了撥手上的丹蔻,惡毒地笑道,“哦,你剛剛說周妘有了身子對吧。”

“可惜了,張太尉家那位老二,哦,也就是你那短命的姐夫,叫什麽來著,張臣民對吧,他昨夜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