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的海棠花開得甚是濃豔, 大片大片晃得人眼花繚亂。周芙同蔣厚說是這麽說,但心裏還是憂慮得很,跟他又隨意地嘮了幾句磕, 就轉身進房了。

此後一連幾夜。

她睡得都不太安生。

總是被噩夢攪醒。

在夢裏, 她總是夢見了上一世隻見過寥寥一麵的黑木鐵達,那個同他們一樣年輕, 卻總是戴著半扇黑色麵具的胡人將領。用兵之詭譎,讓人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幾日, 我總是在夢裏見著你姐夫。我同他成婚八載, 自成親第一日起還沒分開過這麽久, 前兩日他寫家書回來說,說父親疼我, 他會盡快在豫州把事情給周翦交付完,再過半個月就回來了,可芙兒,他雖然這麽說,但我還是很想他。”

日頭好的時候,周妘躺在躺椅上曬太陽。

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 也一天比一天重。張臣民在的時候, 她倒是很少說想他喜歡他這樣的酸話,但人冷不丁一不在身旁,她就不自在的很。

所謂夫妻。

多年攜手, 風風雨雨。

那些細碎的感情也許不那麽溢於言表,但早已經融進骨血裏。周芙坐在周妘身旁, 輕輕撫著自家阿姐的肚皮, 上一世, 父親病逝在嘉峪關, 兄長被亂箭死在烏蒼嶺,而周妘和張臣民是在滄州饑荒的路上遇著山石滑坡沒的。

那時的阿姐跟張臣民成婚多年一直想要個孩子,但也不知怎的一直無所出,到這一世,這個孩子來得倒是快些。

“等過些日子姐夫就回來了,姐夫回來後,咱們一家人就又在一起了。”

周芙拿起小撥浪鼓,貼近周妘的肚皮晃啊晃。

周妘推推她的腦門兒,笑道,“它如今才多大,你晃悠這個也是白瞎功夫。”

周芙不理周妘,隻是繼續晃悠著。

周妘瞧這些日子周芙打理王府後,整個人也成熟精幹了不少,撥了撥細長的手指後,歎道,“宮裏頭新傳來消息說是老皇帝這些日子突然發了癔症,眼下總在嘔血,你知道麽?”

“知道。”

上一世這個時候他也在嘔血。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等老皇帝一死,周翦就能即位了。周翦即位後,宋家那位便不再是罪奴。我也看得出來,周翦很需要他,他將來勢必會成為輔政大臣。周芙,他是罪奴的時候,你為了家門不能嫁給他。但如若他將來脫了奴籍,你想嫁他也不是不可以。”

周妘摁住周芙繼續擺弄撥浪鼓的手。

讓她正視這個問題。

周芙停下手,想要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前世,在父兄和姐姐死後,她跟宋裕在一起取了那麽多年的暖,但一直很避諱談嫁娶這個話題。

一則是當年宋裕是以家奴身份入府,雖然後來位極人臣,但因為他們一開始關係的不平等,所以後來談婚姻總是怪怪的。

二則是大梁那十年就沒消停過。

他那時整日忙著跟軍中的人交涉,政務繁忙,除了晚上能見到人以外,白日裏幾乎連個魂都不見。

連年戰亂讓大梁遍地都是災民,她那時候除了窩在佛堂裏抄經以外,一旦那裏災情嚴重也會去賑災。

縱觀大梁後麵的十年,這一世也許能比上一世好一些,但大的局麵擺在這裏,此刻談婚姻,未免太不合時宜了一些。

“等等吧。”

“我與他,若真要成婚,想什麽時候都可以。不急於一時。”

周芙認真開口,轉而低下頭繼續去小心翼翼地去感受周妘肚子裏那孩子的心跳。

周妘見她自己都不著急,想著也沒必要皇帝不急太監急,幹脆不再提這話。

四月,鶯飛草長,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大家來到豫州已有半個月的光景。周崇煥將他畢生所學都交與了周翦,周翦雖聽得一知半解,但有宋裕在,也學進去了不少的東西。

皇帝也好。

太子也好。

平民百姓也好。

終其一生都在不斷精進自己。

“蔣鍈,你來豫州之後成日裏都在做些什麽東西?城牆那邊的泥壩子你沒事兒跑過去鑽什麽?你兄長都沒搞成你這個樣子過!”

這幾日,蔣鍈總是挑著飯點才回來,還總搞得一身的土,灰撲撲地像是在泥潭裏滾了一圈似的。

蔣莽前幾日顧念著姑娘大了要臉麵,大家又圍在一個桌子前吃飯,他本覺得當眾罵她不是很好。

但忍了幾日後,實在忍不了了。正趕上侍從布完菜,周崇煥和周翦宋裕都在,她又灰撲撲地回來,蔣莽忍無可忍,指著她就是一通罵。

“城牆那邊不是泥壩子。”

“我瞧過了,那邊地勢很好,了望台就一個怎麽行呢,我這兩天請指揮使派人跟我一起去建了。”

蔣鍈被罵得狗血淋頭,但還是試圖為自己解釋著。但她的解釋很無力,剛說了兩句,又換來蔣莽的一通怒斥。

“這事兒要你一個姑娘家去幹?”

“蔣鍈,你腦子被漿糊糊住啦?”

蔣莽是個粗人,罵起人來就收不住,樊仙芝心疼女兒,連忙拿筷子敲他的手,蔣莽吃痛,“哎呦”一聲後忿忿地閉上了嘴巴。

蔣鍈被罵蔫了,淨了手後,耷拉著腦袋找了空著的座位坐下來。前往豫州不是為了吃喝玩樂來的,所以大家在帳中吃得都很簡單。

菜色雖一般。

但布菜的人都是給他們一人一小份單獨的菜。

蔣鍈坐下來後拿起筷子剛想吃自己麵前的菜,仍有餘怒的蔣莽就直接將菜給她挪走了。

“吃白米飯吧。省點力氣,省得明日又出去亂跑。”

“你沒完了是不是?”樊仙芝受不了自己丈夫這草莽樣子,忍不住用那一雙美眸怒視著他。

蔣鍈今日在外頭陪著那幾個兵士搭了望台已經很疲憊了,結果一回來就劈頭蓋臉挨頓訓。

她垂著眼睫。

渾身上下寫滿了頹喪。

正不甘心地往嘴裏送白米飯時,麵前突然又多出了一個碟菜,她甫一抬眼,這才發現,周征將自己那份還未動的菜遞給了她。

“吃。”

冷冷淡淡的聲線,倒是有幾分護犢子的意味。

宋裕冷不丁抬眸看了周征一眼,不僅是宋裕,就連周翦也忍不住抬起了頭。

用完晚膳後,張臣民在演武場操練士兵,周翦同宋裕站在一起,一麵看士兵的操練,一麵敘話。

周翦先一步開口,“兄長,其實上一世對於讓沈青娥去照料周征這件事,我一直是很愧疚的。”

縱然沒有沈青娥,以周征堅忍的性子也是能在那宮闈之中熬過當質子的幾年光景的。

可那時他偏偏畫蛇添足,扔了個沈青娥給周征。沈青娥這個人,周翦也並非不清楚,她細致入微,待人得體周到,卻也心比天高。她願意接近周征那個在冷宮中的落魄質子隻是因為周翦,她那時是想做魏王妃的,也正因為如此,在後來察覺到周征真的對她動了情後,才刻意暴露自己是周翦派到他身邊的這一事實。

可也就是這樣。

當年為了沈青娥,他們堂兄弟才不合十餘年。

也許是人終有執念,沈青娥雖是個特別的女子,但周翦並不覺得當初她有什麽特別值得周征喜歡的地方。直到如今,周翦都仍舊覺得,周征對沈青娥隻是偏執,終其一生未得到的偏執。

宋裕正低頭把玩著剛剛士兵遞給他的弓箭,提及此也不免搖頭歎道,“此事,當年我也不是沒有過錯。畢竟,後來周征來找我,讓我幫沈青娥出宮,看在周芙的份上,我幫了他。”

仔細說起來。

這世上的孽緣,有太多,都是一環扣一環的。

周翦道,“那你覺得這一世,蔣鍈和孤的這位堂兄會好麽?”

“不知道。”

感情這種事,沒走到最後山窮水盡的那一步,誰也算不準。

周翦又道,“那你與永安呢?她這幾日還同那個蔣厚在一起呢。”提起蔣厚,周翦就覺得那家夥真煩。

每日像個花蝴蝶似的在周芙麵前亂竄。

宋裕捏住弓箭的手緊了緊,□□之上的花紋讓他的掌心有些疼,很多記憶浮上來,他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射箭,還是在會極門。

“兄長,你真不怕永安跟蔣厚跑了麽?”

周翦雖然覺得自己問這話問的不是很合適,但將心比心,自己若是喜歡一個人,絕不會放她跟另一個年輕男子在同一個屋簷下待那麽久,倒不是不放心,隻是覺得,陪著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這感覺很不好。

宋裕不得不承認,周翦平日雖然嘴甜,但紮起心來也是真的紮心。他抬手將手裏的弓箭徑直塞進周翦的懷裏。

“誒,這……”周翦差點沒拿穩。

“留給殿下玩吧。”

宋裕輕笑一聲,說完這話,轉身向著周崇煥的營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