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豫州不是兒戲, 所以車馬一路疾馳,也就隻有天黑趕不了路的時候才會在驛站內宿上一晚,若是周遭沒有臨近的驛站和客棧, 就會使些銀錢借宿在百姓家裏頭。

前幾日基本上天黑的時候, 大家就在附近找到了歇腳的地方,基本上歇上個四五個時辰就又出發了。可臨到豫州之前, 一行人卻在一個叫做丹紅寨的地方被絆住了。

正趕上陽春三月,丹紅江的碧波**漾。

這寨子位於錦州的高山之上, 山路崎嶇, 按照路線規劃, 一行人原先是走不到丹紅寨的。可偏偏周翦倒黴,知曉錦州的筆墨紙硯聞名天下, 碰巧又瞧見了一家賣生宣的鋪子,便下馬去仔細瞧。

那家的宣紙看著便是久藏的貨,周翦隻看了兩眼就想著宋裕一定喜歡,便臨時停了下來,拿了一吊錢去買宣紙,可到了鋪子後又不知宋裕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所以又回頭去尋他。

天下士子皆有一顆風雅之心。

宋裕自然也不例外。

但前幾日容妃來鬧了幾場後, 他心中便總是有不好的預感。前世容妃也是這樣跋扈的性子,但那時她哥哥沒出事,她雖有過作惡的心, 卻並未真的掀起任何的風浪。

可這一世不一樣,這一世的變數太多, 縱然他也好, 周芙也好, 蔣厚也好, 都重生了,可仍舊不能精準地預料到後頭會發生什麽。

也正因為如此,宋裕這幾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周翦熱心地邀請他下馬時,他本想著拒絕他,但礙於如今周翦已是太子,當眾折了他的臉麵也不好,這才神色淡淡地下了馬,可還沒走到那賣生宣的鋪子前,就覺得額頭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個繡球。

耳邊是圍觀百姓興奮起哄地笑聲和拍手聲。他下意識地往對麵的繡閣上看去,隻見那繡閣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眉如遠黛,唇似丹朱。正用帕子掩麵小心翼翼地瞧著他。

“兄長,你這是被看上了。”周翦也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繡閣,然後訥訥開口。

宋裕神色一冷。

有關錦州,在上一世的時候,他就聽到過一些傳言。

說這個地方不信奉父母之命。

也不信奉媒妁之言。

他們在婚俗一事上信達達。

達達是錦州十六寨的保護神,象征天意。

所以錦州的女兒們但凡到了該出嫁的年紀,都會從寨子裏出來,在親友的敲鑼打鼓下來到城中指定的繡閣之上拋繡球選夫婿,被繡球砸中的人,無論你是外鄉人也好,本地人也罷,都逃不掉。

“這新郎倌長得可真俊啊,看著就是個讀過書的人。”

“丹紅寨的這秀丫頭真是好福氣。”

圍觀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語,正興奮地討論著,便遙遙瞧見一男一女喜形於色地從繡閣上走了下來,粗布麻衣,三十多歲的年紀,大約是繡閣之上那姑娘的兄嫂。

“這位公子,今日我家秀衣的繡球剛巧砸中了你,那便是達達賜予你們的緣分……”

秀衣的嫂子忙笑著走到宋裕麵前。

同行人的車馬皆停了下來,都又是好笑又是覺得離譜地打量著這一幕。大家都是自己人,又豈會不知道周芙同魏王背後這位宋尚書之子是有情的,風月之事,向來能讓人解乏,所以此刻,也沒人前去解圍。

“蔣姑娘。”

蔣鍈捏著韁繩正忐忑地瞧著這一幕,突然聽得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回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周征的貼身近侍陳嵩。

蔣鍈應了一聲,問,“何事?”

陳嵩似是在斟酌詞句,想了半響,又覺著不管怎麽斟酌這話說的都不太合適,可念及自家主子,又隻得硬著頭皮說了,“二爺讓您務必要目不轉睛地盯著宋公子瞧,隻有這樣,才能好好將今日這場戲複述給您的好友,也就是咱們的小郡主聽。”

人言否?

蔣鍈不可置信地回頭瞧著周征,隻見他此刻的眼神裏滿是戲謔,當真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如若他那身子能不怕上火,吃得了瓜子,怕是此刻真的會讓小廝給他備上一盤瓜子,一麵嗑一麵看。

“瘋子。”

蔣鍈恨恨地罵了一聲,扭過頭去繼續緊張地瞧著宋裕。

局外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但局中人卻雲淡風輕地彎下腰,抬手將繡球撿起來,重新遞給了麵前的這對兄嫂。

“走吧,殿下。”

宋裕溫聲開口,他神色依舊溫潤,隻是眼底多了幾分清冽。

蔣鍈前些日子瞧慣了宋裕對周芙那一幅認打認罰的乖順的樣子,也是到了此刻,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能一路輔佐周翦坐上東宮的位置,怎麽可能是個溫潤的角色。

雷霆手段,清冷疏離,才是他。

“好,兄長。”

周翦忙應聲。

“誒。”

“你怎麽能走?”

“我們家姑娘清清白白一個人,繡球砸中了你,你就得娶她,你要是不娶,我明日就讓她吊死,讓你身上多一條人命!這喜事兒還是喪事兒,你自己瞧著辦吧!”

秀衣的嫂子收斂了笑意,露出了本來的麵目。

讓她吊死?

還能讓人吊死?

“你做什麽夢?”宋裕從來最恨受人裹挾,忍不住嘲諷笑笑。

蔣鍈向來古道熱腸,一個翻身也從馬背上翻了下來,相較於宋裕的短短一句反問,她的話明顯更多些,“人家活生生一條命,你縱然是她的嫂嫂,也得講王法。這大梁境內,就沒有人讓人吊死這樣荒唐事情!”

蔣鍈說著,忍不住向繡閣之上多瞥了一眼,隻見那穿著嫁衣的年輕姑娘早已經放下了掩麵的帕子,正擔憂地往他們的方向瞧。她生得好看,但很瘦弱,姣好的眉目之中透著濃濃的膽怯。

蔣鍈見那姑娘這個樣子,心裏忍不住更加犯上一陣心疼來。明擺著這對兄嫂從未好好待過她。

“王法?”

“咱們這裏這麽多年都是繡球招親的,小姑娘,你還是頭一個來跟我們講王法的。”

“我們秀衣好好一姑娘,被人嫌棄了,將來也定是嫁不出去了,如若不吊死,將來可不得我跟她哥哥兩人養著,難不成你替我們養?”

這嫂子說話刻薄,三角眼裏寫滿了算計。

蔣鍈氣得有些站不穩,她還沒有跟這麽不講理的人吵過架,氣得頭暈腦脹之餘往前踉蹌了一步,這一踉蹌可巧就把那嫂子給撞倒了。此番繡球招親來的又都是這小姑娘家的親友,幫親不幫理,這嫂子故意往後一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場麵頓時亂了起來。

“你這個小丫頭,敢打我妹子,也不看看這兒是不是都是咱們丹紅寨的人!”

“娘的!”

一個赤膊大漢不知從哪兒衝了出來。一麵往蔣鍈那裏走,一麵從腰間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軟刀子來。

聚上前來的人越來越多,周遭聲音也越來越吵,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那赤膊大漢是帶著刀來的。

周征原先是在看戲。

但看著看著,神色變了變,手裏的折扇登時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巧就將那大漢手裏的刀子打落在地。

刀子落地的那一刻發出清脆的聲響,周征也翻身下馬。

“莫說是她自己倒的。”

“就是真打了,又能怎樣?”

周征漫不經心地開口,也摻和了進來。

不遠處,周崇煥也在遙遙地瞧著這一幕。

“王爺,世子?”

周崇煥的近侍陸遠道傻眼了,“世子爺一向不管閑事,今日是怎麽回事?”

莫說陸遠道想不通,周崇煥也想不通。他下意識地撥弄了幾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然後繼續靜靜打量這幾個年輕人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