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裕抬眸,眼見著幾個手拿木棍鐵鍬的獵戶從裏頭衝了出來,與此同時,跟這群農戶一同邁出門檻的還有同樣一臉懵的周芙。

她比宋裕早來沒多久,因為上山的時候沒個人領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路過一個小溪的時候沒在意在溪石上滑了一跤,到這兒的時候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許是阿婆見她看上去溫和懂事,所以當她跟宋裕想到了一塊兒去,說自己是個進城尋親的外鄉人的時候,這家的人也就信了。她換了幹爽的衣裳,正捧著個熱茶跟這戶人家的媳婦兒聊著天,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跟痘症有關的線索,這才剛剛說了一盞茶的功夫不到,就聽到阿婆在外頭喊抄家夥了。

周芙忙跟著出去。

在看到宋裕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

讓她更懵的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那位德福的大舅已經一鐵鍬砸在了宋裕的頭上。

“我們幾個一起幫他綁了。”德福他爹發號施令。

“好,爹,官府亂給我們藥吃,害得我們德福如今不省人事,病得越來越重。等明兒,咱們就拿這個小白臉去跟知府門前要個說法!”德福他大哥一麵說著,一麵麻利地從屋子裏拿出了繩子。

三下五除二,就將額頭被砸得鮮血淋漓的人捆的嚴嚴實實。

“說,你們官府到底有沒有給我們亂吃藥?”捆結實後,德福他大哥似乎還不解氣,一棍子砸在了宋裕的脊背上。

“沒有。”

宋裕額頭滿是鮮血,冷汗簌簌地往下流,但咬著牙絕不改口。

“還嘴硬?”

“以為是官府的人,我們就不敢把你怎麽樣了,是吧?”

德福他大哥說著,又氣憤地往他背上落了幾棍子。

他手上的那棍子足有手臂粗,周芙看得心驚肉跳,無數次都想過去攔住他,但都被宋裕用眼神給逼了回去。

“妹子,你剛來荊州你不知道,俺之前不是跟你說咱們這兒啊最近鬧瘟疫嘛,好多人身上都長那種要人命的痘子,咱們家德福也長了,本來人還好好的,結果送去山東頭那兒集中喝官府的藥後就一日比一日差,俺們前兒見他的時候,他都瘦的像個皮包骨頭似的了……就是這些官府的人做的孽。”

德福他媳婦兒見周芙麵色發白,手心裏都是汗,以為她看這場麵覺得不忍心,於是說明情況,想要表達自己家沒有屈打好人。

“德福嫂,動用私刑按照律例是要被治罪的,你們先把他關起來吧,若是真把人打傷了難免給官府留下話柄。”周芙竭力使自己看起來麵色正常些。

然後繼續溫聲對德福家的媳婦兒開口,“我的叔父在上京做官,家中在京城有點人脈,今日落水也幸好遇上你們一家子,才不至於濕漉漉地太過狼狽。荊州城的地方官我叔父還是管得了的。你們有什麽冤屈都可以跟我說,我到時候修書回京,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上你們的。”

周芙一貫是個好脾氣的人,輕言慢語間總能讓人覺得真誠。

德福他媳婦兒見周芙的第一麵就覺得這姑娘很親切,性子又好,一看就是京城來的王侯千金,如今聽她說話果真是出自大戶人家,心頭一暖,忙上去牽住了周芙的手:

“周姑娘,不瞞你說,咱們這兒的山民都有一肚子的苦要訴。”

說著又將周芙往屋子拉,走到門前的時候又想起宋裕,媳婦兒家心腸到底要比男人軟一些,也許是聽進了周芙的勸告,一隻腳踏進門檻前回頭忍不住也勸了自家家翁一句,“這官府的小年青就先放柴房裏吧,別再動手了,萬一真出了啥事兒牽連了咱家德福就不好了,德福現在本就病著呢……”

說完後,拉著周芙進了屋。

女兒家好談事兒,周芙本也是個共情心極強的人,聽德福媳婦兒講她這些年的不容易,聽著聽著也不由得替她傷心起來。

“唉,當初啊,就是俺爹娘不要俺,俺才嫁給的德福,德福對俺也好得很,俺們啊三年抱倆,日子越過越紅火,眼看著越來越有奔頭了,誰承想,這天有不測風雲呢……”

德福媳婦兒一麵歎氣一麵道,“唉,這段時日啊,家家戶戶都有人得這痘症,俺家德福得了之後,在他去山東頭喝官府的湯藥集中治療前,俺家翁翁還特地上山給他挖了人參給他帶著。家裏他一直蓋著的厚褥子也給他帶走了,什麽好,咱們就給他送什麽去,可沒成想,情況還是越來越差。”

周芙點點頭,本想安慰她,很快又反應過來不對:“厚褥子?”

“是啊,咱們這山上比不得山下,冷得很。家家事獵戶,都有厚實的褥子,都是趁著棉絮便宜的時候灌進被子裏的,有十來斤重呢。”

“這褥子是德福哥得病的時候蓋的麽?”周芙又問。

“是啊。他得了病之後,我們給他多買了幾套褻衣,想著褻衣燒了就燒了,但這褥子厚重燒了實在舍不得,就洗了一遍讓他帶走了,不止是我們,家家戶戶都這樣幹的。咱們獵戶不容易,家家的銀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德福嫂絮絮叨叨地說著。

周芙神色變了變,突然明白了過來,可很快,又忍不住問,“德福嫂,我還是冒犯地問一句,你先前跟德福哥蓋一床褥子,他的病氣沒過給您嘛?”

德福媳婦兒聽了這話冷不丁紅了麵,“這不是有了孩子嘛,俺們家那兩個孩子還小,俺倒是想跟他鑽被窩呢,可孩子得有人看著,所以這一年,俺怕他晚上看了俺心癢,就沒讓他跟俺睡一張床。”

這話毫不遮掩。

周芙小臉一紅。

跟德福媳婦兒聊完天後,時候已經不早了。周芙大概能猜到這場疫症為什麽久治不愈,天擦黑,她本想著早些下山,然後明日一早再讓人來把宋裕救出去,可偏偏臨走前,聽見德福的大哥和父親悄默默在廚房商量著明一早就磨刀把宋裕了結了。

一不做二不休,給官府一個威懾看看。

殺了官府的人,除了泄憤以外對他們家還沒死的兒子有什麽好處?周芙很不理解,但她也看出來了,德福嫂還是個講道理的人,但這家的翁翁和大哥絕不是。

周芙來的時候是一路摸索著來的,她也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一個人在這黑漆漆的晚上順利下山,更不能確定明早自己是不是還能記得這條上山的路,又是不是還能記得這戶人家,萬一沒來得救他,她覺得宋裕很有可能就死在這裏了。

她想他死麽?

當然不想。

在掖庭最恨他的那幾年,她也沒想過。

所以左思右想後,周芙決定留下來。

天黑沉沉的,外籟俱寂成一片。在這家人屋子裏的燈燭都熄了以後,周芙這才靜悄悄地拿了一盞煤油燈走進柴房。

她進去的時候,宋裕正微闔著雙目在休息,他周身無一不疼,從脊背到額頭,但也許是這麽多年遮掩疼痛慣了,當周芙的煤油燈照過去,他竟然還能給她一個“安心吧”的笑容。

安心個鬼。

周芙將煤油燈放在一旁,低頭去給他解身上的繩子。纖細的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他的手背,縱然是這寒冬臘月,她也感覺他燙得厲害。

飛快地將繩子解開。

周芙看了一眼他的額頭,想來是德福家媳婦兒擔心自家翁翁這一鐵鍬下去真把人砸死了,已經來偷偷處理過了。

“衣裳脫了。”周芙說。

宋裕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茫然。

“你不脫,我就自己扒了。”

周芙又重複了一遍。

兩人四目相對,宋裕這才確定他沒有聽錯。他回頭看了周芙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她要幹什麽,欲言又止了一瞬後,還是解開袍帶,一層一層,最後隻露出了鞭痕累累的脊背。

饒是周芙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看到他背上猙獰的鞭傷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

“不好看是不是?”

宋裕笑笑,抬手試圖將衣裳攏起來。

周芙摁住他的手。

從懷裏將傷藥拿出來,周芙用一旁的濕布給他擦了擦傷口後,這才用手指一點一點將傷藥抹在充斥著鞭痕的地方。

兩人都很安靜,過了許久,才聽到周芙在他背後緩緩開口:

“宋裕,他們說那些沒有人遮風擋雨的官奴幾十年如一日都是這樣過來的,被鞭打,被責罵,被折辱。”

“我看到所有人的傷痕都會覺得不忍,但唯獨對你,我覺得太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