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峰拖拽著梁爽的瘦弱身體走到集裝箱的門框前,戲謔道:“喲,沒想到啊林大女警,半個多月不見,越發像個警察了。”

“你們已經被警察包圍,放下武器投降,興許還有機會留下一命。”海風不大,林朵朵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沉穩冷靜,再也看不見往日那般懶散的模樣。

“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臭丫頭也敢教訓我,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林朵朵,小心子彈無眼。”陳曉峰將槍口頂到梁爽的太陽穴上,“之前你老是跟在我後麵讓我教你這個教你那個,今天我就再多教你一樣。”

“手中的籌碼,永遠比手中的子彈重要。多虧梁耘拿自己女兒當人質,否則我今天就少了個保命符了。”

林朵朵怒喝:“你個叛徒!”

陳曉峰對她的喝聲毫不在意,他將手腳被綁的梁爽拖拽到船沿邊上,環視四周一片迷茫的霧氣,像是早就猜到警方的行動般,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梁夜沒梁耘那麽狠心,他不會不管他妹的。你們的警艦應該就在附近吧,給你們五分鍾時間給我備一艘汽油充足的快艇,讓開海路。”

林朵朵的餘光瞥了一眼集裝箱的頂部,她手中的槍隨著陳曉峰的動作移動,沒有一刻的動搖:“我要是不呢?”

“我沒有耐心,林朵朵!”陳曉峰一把撕開封著梁爽嘴巴的膠帶,將槍口塞進她的嘴裏。

被槍堵著嘴巴的梁爽無法開口說話,她驚恐萬狀地看向林朵朵,眼淚從她凹陷的眼眶中不斷流出。汗水從額頭滴落,落到林朵朵的唇上,她咬著嘴唇嚐到了一絲鹹味。

她拿槍的手臂開始顫抖,她看得出來,梁爽很害怕。

“我數到三。”陳曉峰又用力將槍戳進去幾毫米,高聲喊道:“一!”

林朵朵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緊陳曉峰,不敢有一刻鬆懈。

“二!”

說完,陳曉峰的手指扣動了扳機,所有人都注視著他的動作,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突然,“啪”的一聲,有人從集裝箱上方淩空而下,落地、翻滾一氣嗬成,順利將跪在地上的梁爽撞開了一米遠。

“就是現在!”林朵朵猛吸一口氣,她毫不猶豫扣動了手槍的扳機。

“砰——”

“砰砰——”

三聲槍響戛然而止。

陳曉峰看向開槍之人的眼中盡是詫異,隨後他手一鬆,手中的武器連同自己的身體一起重重墜落在地,鮮血很快染滿了那一方船板。他睜著眼,依然看向林朵朵的方向,他好像直到死也無法相信朝自己開槍的人,竟然是他一直看不起的黃毛丫頭。

淚水一瞬間奪眶而出,林朵朵頹然跪地,無聲抽泣著。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槍,又看了看麵前倒下的人,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她在來枰南的航班上做的那個夢。

夢裏,他們京北刑偵二組四個人一起興高采烈地來到枰南,再回去時,唯獨少了陳曉峰一人。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殺了朝夕相處的同事、曾帶過自己的前輩。

槍聲不斷從身後傳來,李庭君急忙將兩名女生拉進集裝箱後掩護,他給梁爽鬆了綁,她看上去驚魂未定,全身都在顫抖著。

李庭君拍了拍林朵朵的肩:“振作點,任務還沒完!”

“嗯,我沒事!”林朵朵又拿起了槍,她比所有人想象中還要堅強。

她話剛說完,三人的身體同時向左側傾斜,隨後又猛地往前倒去。

眼見兩邊的集裝箱馬上就要擠壓到一起,李庭君身手敏捷地將兩名女生拖拽出船沿邊上,他們前腳剛離開,兩個集裝箱已經嚴絲合縫撞上了,要是他們反應再慢一秒,可能已經被壓成肉餅。

貨船突然來了個大轉彎,梁爽感到腸胃一陣反酸,開始幹嘔起來。

“怎麽回事?”李庭君接通耳麥的頻道。

“李警官!梁耘潛入駕駛艙掉轉了貨船的航行方向!現在貨船正直直朝海警的艦船駛來!”

“操!”李庭君罵道,“梁耘真是瘋了!他要開船撞警艦!”

“什麽?”梁爽本就餓了半個多月,早就精疲力竭,聽到自己父親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差點當場昏過去。

“林朵朵你看好她,我去駕駛艙!”

“等等!”梁爽抓住李庭君的褲腿,懇求道:“帶上我吧!那是我爸……”

·

貨船航行方向變動時,何辛被梁夜一拳揍到船艙門上,他背貼鋼鐵門把手,肋骨頓時折斷了好幾根,一腔鮮血從嘴巴噴湧而出。

而梁夜這邊也並不光彩,他的嘴角、眼角都有不同程度的血痕,衣袖裂開一道大大的口子,鮮血從裏麵滲出,那是何辛將他拖拽在地上時被破碎的玻璃所傷。

“還有十秒!”梁夜一腳踩在何辛的右手手腕上,隨後“哢噠”一聲果斷將他的手骨掰斷。

正在何辛慘叫的時候,梁夜又狠狠一拳揍在他的腹部,等到何辛沒再發出聲音時,他才抽回拳頭。

“時間到……是我贏了。”梁夜從腰後掏出手銬,將何辛的左手拷在艙門把手上,防止他再逃跑。

“不直接殺了我?”何辛垂著頭,看不見他血跡斑斑的臉。

“何辛你知道嗎?如果你不是陸啟鳴身邊的人,不是我的敵人,或許我們會成為很好的兄弟。”

何辛沒料到梁夜會突然對他說這種話,他怔了怔才笑出聲:“說什麽廢話,我可是一直都想殺了你……”

“我知道,可是以你的能力……”梁夜止住了話頭,看了眼一息尚存的何辛,過往的交情如同流水般在腦海中匆匆掠過,梁夜抬起何辛的頭,強迫他與自己對視“算了……沒什麽好說的,你他媽快說,你給謝離打的是什麽藥!”

“嗬嗬……”何辛笑了笑,從嘴裏吐出幾個字:“氰化物……”

“什麽!”梁夜意識到這款毒藥的可怕之處,他一拳砸到何辛臉上,“解藥呢!”

“我想他死,怎麽會留下解藥……”

“砰——”

梁夜黑著臉,一槍打中了何辛的大腿。他再也沒多說一句,直接轉身往船艙外跑去。

·

煙霧繚繞的甲板上,謝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感到自己體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低,他渾身冰冷,頭昏腦脹,視線甚至生出了彩色的重影。前方的甲板處站了一個人,但是霧氣濃重,視線受阻,他根本看不清麵前的人是誰。

“你……你是……”謝離一個踉蹌,栽倒在那人的跟前。

“阿離,是我。”是陸啟鳴。“晃又萄”

謝離試圖甩開他的手,但手臂肌肉已經使不上力了。他開始感到呼吸困難,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你……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讓薑秋自行了斷……讓她把眼角膜給我……”

“是我。”陸啟鳴覺得沒必要再騙他,奇怪的是,就算是在現在這種生死關頭,陸啟鳴都還能沉靜優雅地說話:“她本來就沒多少時日了,那晚她走得很平靜,沒有什麽痛苦,眼角膜轉移到你的眼睛上也很合適,這是她自願的,你不用自責。”

謝離全身都發著抖,最後體力不支,再次膝蓋著地跪了下去:“你說什麽?陸啟鳴……你還是人嗎?”

陸啟鳴淡然笑道:“……可能不算,我父母死的時候,我正在外麵和人開香檳慶祝。阿離,這個世界上任何人死了我都不會難過,也不會愧疚,那都是他們自找的,但你除外。”

“你無父無母,卻和我共享著同樣的基因。”陸啟鳴指向自己的腎,“我體內還有從你身體裏摘出來的器官……盡管它已經壞了,我還是很喜歡。你是我親自挑選的家人,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我……我並不需要……你的喜歡……”謝離昏沉倒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座冰山,寒冷從五髒六腑蔓延出來,他冷得蜷縮了起來,全身漸漸變得僵硬。

他已經看不見,也說不出話了,隻有陪伴他最久的聽覺還在堅持為他傳達信息。這種感覺太久違了,他好像又變回當年那個軟弱無助的小瞎子,在黑暗的世界裏以聽覺為杖,一下一下地為自己叩響前方的路。

突然,平靜無波的海麵吹來一陣風,無數的聲音化成了看不見觸不到的霧氣,零零散散、絲絲縷縷、飄飄揚揚地傳入他的耳中。

他聽見,前方傳來聲勢浩大又爭鳴不絕的警笛聲……

他聽見,甲板下方傳來劇烈的破門聲,有個女孩哭著喊道,爸爸,收手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他聽見,子彈從他的頭頂劃過,有人喊他的名字,阿離,阿離,一遍又一遍……

他聽見,有人抱著他僵硬的身體,投身於冰冷的大海……

大量海水充入了耳膜,他便什麽都聽不見了……

最後,是安靜,他陷入了長久的安靜之中。

謝離不知道的是,這一陣風過後,凝在海麵上的大霧,終於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