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樂趣

普安寺禪房自然沒有新修建完成的燕王府來的舒適。

別的不說,光是取暖這一項,就差多了,便是屋中點了火盆,她還是覺得冷,白菊文竹給她又壓了一床被子、點了一個火盆,沈采苡才終於覺得好受點。

她輕籲一口氣。

初初成婚時候,她十分不習慣與人同床共枕,又不得不習慣;

如今時間長了,忽然間獨自一人睡,竟然覺得不得勁起來,過了平日歇息時間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睛,慢慢睡著。

冬青見她睡熟了,才悄悄退出去——這座小院布置,不像是沈府,更比不上燕王府,當然是沒有守夜人睡的地方的。

第二日醒來,窗外已經是大亮,沈采苡一驚,以為自己起遲了,想想又不對,自己起遲了,不可能丫頭們也都起遲了。

忽然,沈采苡眉毛輕揚,麵現喜色——應該是下雪了,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故而在天還未亮時候,窗外天色已明。

姑蘇甚少下雪,倒是來了京城之後,每年總要見幾次雪花紛紛揚揚的樣子。

沈采苡有些歡喜。

“王妃,您醒了。”冬青白菊捧著洗漱用具,飛快閃身進來,立即關上房門。

但還是有一股冷氣躥了進來。

她們身上落了雪花,進來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放下手中器物,拍掉頭上和肩上雪花。

果然是下雪了。

冬青對此習以為常,甚至,她其實不喜歡下雪天,對於她們姐妹來說,夏天熱還能忍,冬天的冷,卻是真的會凍死人的。

不過見沈采苡和白菊顯然都因為下雪而十分高興,冬青也就嗬嗬笑了笑,聽白菊說:“王妃不是喜歡普安寺的梅花麽,今日天公作美,等雪停了,就可以賞雪梅了。”

“上次賞雪梅,是隆安二十六年的冬日,如今想想,竟然已經是大前年的事情了……”沈采苡默默算了算,不由得有些感慨:“咱們進京,都快三年了。”

隆安二十六年冬日,沈采苡曾賞過普安寺雪梅,隆安二十七年冬日,她在為吳氏守製,隆安二十八年冬日剛剛過去。

如今,是隆安二十九年的年頭了。

一直緊張著、忙碌著,竟然不知不覺,重生在這個世界,已經三年了。

沈采苡輕歎一聲,這日子,可真不經過。

“是啊,都快三年了。”白菊也跟著感歎,那會兒進京時候,哪裏會想到,她們姑娘,最後竟然做了燕王妃。

世事變幻,不外如是。

“殿下已經起了麽?”沈采苡洗漱完畢,詢問白菊,白菊回到:“殿下早就起了,練完功後正在洗漱。”

沈采苡“嗯”了一聲,沒等多久,燕王就到了,他與沈采苡坐在方桌旁,冬柏文竹擺上早膳,用完早膳,沈采苡問燕王:“臣妾想去賞梅,殿下可要同去?”

普安寺的梅花開得極好,沈采苡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時候,梅在雪中開、雪在梅中香的驚.豔感覺。

外麵雪還在下,但是已經從鵝毛大雪轉為小雪,不影響什麽,沈采苡心癢難耐,極想出去。

那一雙杏眼圓睜,眸光澄澈晶亮,燕王本不想去,回神時候,卻已經裹好了鬥篷,與她走在了雪中。

燕王微怔,他本是想,要去博慎書院看師公的。

天上飄著雪,燕王慢慢行走,沈采苡看那白雪叫她踩出了印子,聽腳下雪被踩的“咯吱咯吱”響,幹脆就更用力跺腳,讓硬底鹿皮靴把雪給踩實了。

因為抱著手爐不方便,她還把手爐遞給了白菊拿著。

她從未這麽玩過,顯然是有些興奮了——之前在家中,每每下雪,不等她起床,仆婦便已經清掃出來一條道路來,她在府中,自然也不好像是今日這般任性。

而唯一一次在普安寺腳底踩著雪賞梅,那時候,腳下的雪,已經被人踩實了。

沒有這種蓬鬆的雪被踩下去之後特有的樂趣。

燕王跟在她身後,看她歡快,眸中掠過淺淺光亮,他依然不疾不徐走著,不催促,也不製止。

沈采苡其實體力不錯,玩了好大一會兒,臉頰紅潤神情興奮,卻沒有疲態,依然精神奕奕。

今日普安寺梅林還未曾有人踏足過。

一般香客,便是早早出發,上得山來,也要許多時候,何況今日又有雪,山路更是難走,大大延緩了他們上山的時間。

故而梅林裏依然一片雪白,絲毫沒有被踩塌過的痕跡。

沈采苡興奮過後,慢慢平靜了下來,她轉頭,唇邊噙著笑,與燕王說:“臣妾第一次見雪梅,便是在這片梅林裏……”

燕王目光微微晃了一下,他記得那次。

那次,他曾聽到她為此情此景賦詩,詩句清麗,讓人頰齒流芳;當時他想,那麽一個心思狠毒的女子,怎麽能做出這般美.妙的詩句來。

著實令人惋惜。

如今卻覺得,自己當時太狹隘了一些,隻看到她狠毒一麵,卻沒想到她的苦楚。

想到這些,燕王略有愧疚,認真聽沈采苡說話。

“臣妾當時覺得,這雪,這梅,真真是清寒徹骨、清香徹骨,別物再難及……可惜後來碰到了刺客,擾了這梅林清靜,若非高侍衛路過,怕是臣妾要血染梅林了。”

燕王聽著,呼吸微微一滯,心底無端升起了慶幸——還好那日高偉彪有事來找自己,不然……

他不願再想,又陪著沈采苡賞了一會兒梅花,漸漸,梅林裏有他人前來,沈采苡也已經心滿意足,一邊往手上嗬氣取暖,一邊問燕王:“殿下,我們是要回小院麽?”

“回吧。”燕王應下,白菊上前,把手爐重新塞回沈采苡手中,摸著沈采苡手冰涼,不由有些擔心:“可別被凍到才好。”

路上,燕王問沈采苡:“本王要去看師公,你可要去?”

“姚大儒?”沈采苡問了一句,燕王“嗯”了一聲,沈采苡佯裝心虛,抿了抿唇,問燕王:“那……姚四姑娘在不在書院?若是在……臣妾就不過去了。”

燕王鳳眸微眯,想起那一日雅間裏,姚湘君被她說破心思、逼迫到狼狽不堪的模樣,心中有些澀痛,卻搖頭說道:“她在不在,都無妨。”

在燕王看不見的地方,沈采苡眼中流淌過點點笑意,而後快步跟上燕王步伐。

兩人回了院子,燕王命人拿上備好的禮品,臨出發前,卻說道:“山路不便坐車,隻能騎馬,你可會?”

沈采苡眨眨眼,她真沒學過,隻能遺憾道:“那,殿下且先去,待得來日天好,臣妾再去拜見師公。”

待燕王離開,沈采苡輕歎一口氣,她還想去看看白鹿居到底是什麽樣子呢,可惜這次是不行了。

無奈搖搖頭,沈采苡斜倚榻上,翻出遊記來看。

沒多久,外麵傳來腳步聲,接著便是鬆墨的說話聲:“王妃,殿下在普安寺後門等您,請您一起前去博慎書院。”

沈采苡和白菊等人對望一眼,白菊急忙忙碌了起來,給沈采苡準備了大氅——剛剛走著出去玩兒,自然是一般厚度的鬥篷便可,如今可能要出門,自然要換厚重又擋風的大氅。

冬青已經俐落地把手爐裏放了新的銀絲炭,免得呆會不夠用,一番忙碌之後,沈采苡踩著鹿皮靴,披著大氅抱著手爐,隨著鬆墨到了普安寺後門。

路上遇到有人行禮,沈采苡也並未多停留,而一般人知道燕王在等沈采苡,也不會耽擱她時間。

踏出普安寺後門,門外依然有大片的梅林。

隻是此處梅林不若寺內被養護的好,一般都是京中百姓前來遊玩的所在,所以被攀折的比較多,形容有些稀疏。愛讀書吧

燕王就站在一株花枝稀疏的梅樹旁等著她,旁邊一批通體純黑、隻有四蹄雪白的的神駿大馬正在他旁邊噴著響鼻。

沈采苡四處望了望,不見馬車,連馬匹,也是一人一匹,絕無多餘。

她瞪大了眼睛,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燕王看她呆怔模樣,心中莫名有些愉快,能讓沈采苡震驚,竟然像是達成某種難以達成的成就一般。

他走到馬旁邊,朝著沈采苡伸出手:“過來,上馬。”

還真是!沈采苡抿了抿唇,瞄了一眼那高頭大馬,忽然有些愉快,這匹馬,平日裏對她可是愛搭不理的,她多次上馬車時候,它就在旁邊。

燕王為了扶她上馬車,有時候靠得其他馬匹近一些,這馬就會朝著別的馬噴響鼻,甚至還想動腳。

是個挺高傲的馬。

沈采苡有些小開心,噠噠噠小跑過去,把手爐遞給跟著跑來的白菊,燕王扯著韁繩,不讓那馬亂動,教沈采苡踩著馬鐙上馬,隨後燕王也俐落翻身上馬,把沈采苡抱在懷裏,又從白菊手裏接過手爐塞在沈采苡懷中,之後一扯韁繩,低喝一聲:“走。”

燕王如同箭頭,後麵八騎緊隨其後,快速離開。

原地隻剩下白菊風中淩亂,無奈轉身,自己回了小院。

早知道,就該讓冬青冬柏跟著啊,她們會騎馬,如今王妃身邊沒個伺候的怎麽能行——至於燕王,雖然慣常不愛讓人伺候,可也不會伺候王妃啊。

博慎書院很近,便是雪天路滑,他們放慢了速度,一刻鍾多點,也到了博慎書院。

燕王直入後院,其他人隨在燕王身後,卻除了鬆墨之外,並未跟進屋裏,反而散落四處布防。

沈采苡跟在燕王身後,走在小徑上,並不亂看,隻用眼角餘光查看四處。

這是一個小院,並不大,五間正房、左右有廂房,院中鬆梅相對顯風骨、殘菊雖敗尤傲霜,且這些花木,都不像是沈家或者是王府中那般,被修剪的錯落有致,反而旁逸斜出,看著便覺逍遙自在的很。

落在沈采苡眼中,也覺得是一種趣味。

厚厚的簾子被掀起,姚湘君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楠哥哥,你來——沈……王妃,您也來了。”

一會兒工夫,她麵色變了幾變,眼中有顯而易見的驚懼,卻又強製壓抑下去。

沈采苡瞧著頗覺有趣。

估計姚湘君還以為燕王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想維持她的體麵呢。

她含笑看了燕王一眼,說道:“殿下想帶我見見師公,我便厚顏跟來了,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到姚四姑娘。”

姚湘君真的害怕沈采苡,但片刻後,姚湘君反應過來,林皇後和三皇子都屬意她為三皇子妃,以後她身份,與沈采苡一般無二,便是皇子妃比親王妃稍遜半籌又如何,楠哥哥總不會看著自己受沈采苡欺負。

她定了定神:“楠哥哥、王妃請進,外麵太冷了,進來喝杯熱茶。”

她把燕王和沈采苡引到另一間:“叔祖父正在研究殘譜,不便被打擾,楠哥哥和王妃且稍待片刻。”

讓鬆竹奉上熱茶,姚湘君進了原先屋子,去看姚瑀。

姚瑀坐在窗前,正對著殘局琢磨,姚湘君放輕了手腳,沒有驚擾,隻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姚瑀沒有停止的意思,便上前從姚瑀的手中取走了棋子:“叔祖父,您已經坐了小半個時辰了,該起來走走了。”

姚瑀被人打擾,有些不悅,但對上姚湘君埋怨眼神,隻能嗬嗬一笑:“一時入迷,一時入迷。”

起身時候,便覺得身體有些僵硬,畢竟年紀大了,長久保持一個姿勢,身體便受不了。

姚湘君給他揉捏了一會兒肩膀,才扶他起身:“叔祖父,湘兒扶您到院中走走。”

一邊扶姚瑀起來,一邊對他說道:“叔祖父,楠哥哥來看您了。”

“是明嘉來了?”姚瑀有些意外,“這天寒地凍的……”

“是,楠哥哥還帶了王妃一起來。”姚湘君扶著姚瑀出去,燕王和沈采苡看到了,都走了出來。

“師公。”燕王伸出手,扶住了姚瑀另一隻胳膊,比為姚瑀介紹沈采苡。

姚瑀態度很溫和:“我與你祖父年紀相仿,雖然見解不同,卻也惺惺相惜,有些交往,如今故友後繼有人,倒是比我姚家要強許多了。”

姚瑀是有感而發。

沈家興盛之路,因為沈老太爺的死而中斷,但劉氏帶兩個兒子回到沈老太爺祖籍,苦心孤詣教養兒子。

小兒子因為資質平庸,隻是中規中矩地做個小官過日子,大兒子卻才學品德能力俱佳,如今已經是朝廷三品大員,看勢頭,還會繼續往上升。

且沈家孫輩也一個比一個出色。

反觀姚家,自己兄長姚琛的嫡長子早逝,嫡次子和嫡幼子隻領個閑職過日子。

這兩人,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卻還活得蠢鈍,自己沒本事,便為了家財排擠元配唯一孫兒,逼得他無法在京城立足,隻能遠走他鄉。

眾人雖然礙於姚少傅的權勢,不敢當麵說閑話,但是別人心底,怕是都在恥笑虎父犬子,恥笑姚家治家不嚴……

姚瑀心中深深歎口氣,他往年過年,總都還會進京,在姚家一起過團圓年,但自從那年,二侄孫被攆離京城之後,他心灰意冷,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過年都留在博慎書院。

沈采苡笑容柔和:“兒孫自有兒孫福,師公不必太過於憂心。”

說完,便不再多說。

姚瑀笑著點點頭,放開了姚湘君的手,姚湘君便道:“叔祖父、楠哥哥、王妃,我去廚房吩咐一些,午飯多做些菜……王妃可有忌口之物?”

“並無。”她是有不吃的東西,但是博慎書院的廚娘做的飯,也不可能都是她不吃的啊。

所以何必在別人家挑剔,落個不好伺候的名聲。

姚湘君笑得溫婉動人:“王妃不必拘束,博慎書院,也算是楠哥哥的家,那也就是王妃的家,在自己家中,何必客氣。”

沈采苡但笑不語,姚湘君無奈,就去看燕王,嗔道:“楠哥哥……”

燕王看了沈采苡一眼,印象中,並未見沈采苡在飯桌上挑剔過,便道:“無妨,你隨意便可。”

隻有一家人,才不會互相客氣,燕王待沈采苡的態度,不是無視,而是隨意……

這麽快,就讓燕王把她當作一家人了?姚湘君真佩服沈采苡本是,她臉色略略一變,很快借著理鬢發的舉動掩住了:“我知道了,那我便看著辦了。”

等姚湘君離開,沈采苡代替了姚湘君的位置,扶住了姚瑀的另一隻手臂。

姚瑀並未掙脫,他開始與燕王說話,詢問燕王治理西南有何見解,諸如此類。

燕王把能告訴別人的,都與姚瑀說了一遍,反正有些措施和政令,一旦施行起來,別人就會看見的,隱瞞也是無用。

但隱秘之處,燕王一字也不曾說過。

姚瑀一邊聽,一邊緩緩點頭,做些點評,基本都在說燕王的這些舉措,是老成之道,中規中矩,不會出錯。

顯然是充滿讚賞的。

沈采苡就發現了,姚瑀在儒家之外,應該還推崇道家,思想言談中,含有些道家無為而治的言論。

沈采苡還發現,姚瑀看著燕王的眼神,像是看著一株他精心培養的花木,終於擺脫病痛,茁壯成長並開花結果。

欣慰,又充滿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