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找你,怎麽能算亂跑呢?”◎

這房間裏隻有一把椅子, 蕭桁讓她坐下了,自己隻能倚著桌案站在一旁,他垂眸看著逐漸凝結的冰塊, 看得那樣認真, 似乎全副心神都在上麵。

他在等, 等傅瑤主動向他開口。

果然, 等到那杯熱茶涼了,傅瑤忍不住開了口:“這些……石頭是什麽?”

蕭桁仿佛這時才想起來解釋一樣:“這些是硝石, 遇水吸熱,周圍就會變得寒冷。”

傅瑤看著小木盆裏已經成形的冰塊, 伸出手指戳了戳:“便是製作火藥的硝石?”

“沒錯。”

傅瑤看向他:“你從哪弄來的?”火藥乃國之重器, 這些開采出的原料更是受官府管製,鮮少流出。

“你在想什麽?”蕭桁笑了笑,“我確實有專司硝石礦的熟人, 不過這些都是我花高價買來的,他不過是還我個人情, 賣給我了而已。畢竟, 朝廷也是需要錢的。”

傅瑤順著他的話問:“你哪來這麽多錢?”

“這是要查我的私房錢了?”蕭桁眸子裏帶了些促狹之意, 他從懷裏摸出一把鑰匙, 推到傅瑤麵前, “我能申請將私庫全數上交嗎?”

傅瑤耳後泛起薄紅, 並未去動那鑰匙:“我不要。”

“這本就是給你的, ”蕭桁解釋道, “當初我將你送走, 又擔心你過得不好, 就為你建了這個私庫, 並把鑰匙交給許雁秋保管。”

傅瑤沒想到蕭桁還為她考慮了這麽多, 怪不得當初她說要開酒樓,許雁秋二話不說就拿出一大筆錢來,說隨便她拿來砸著玩。

她想和蕭桁劃清界限,卻不想自己如今吃的用的全是他的。

傅瑤問:“還有呢?”

“真沒有了,”蕭桁湊在她耳邊道,“就這點私房錢,已經全部上交了。”

傅瑤瓷白的臉上泛著薄紅,往一旁躲了躲:“我是說別的,你送我走時就不怕我受人欺負嗎?”

“這……”蕭桁覷著她的神色,“我還留下了一隊親兵,在鄰縣。”

怕傅瑤誤會,他又解釋道:“不過上次遂縣被圍已經來不及召集他們,也是在上次之後,我才讓他們以各種身份全部搬到了遂縣定居。”

傅瑤神色很淡定,蕭桁看不出她在想什麽,心裏就愈發慌張:“瑤兒,我這麽做並不是要以武力脅迫你,我隻是想護你周全。”

“我知道。”

蕭桁訝異地看向她,她就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你不生氣?”

傅瑤反問:“我該以何立場生氣?”她沒有家財萬貫,也沒有自保的能力,蕭桁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她如今享用著的,便是蕭桁給她安排好的。

傅瑤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問:“你能教我製冰嗎?”

“好。”蕭桁一口應允,而後握住傅瑤的手帶她製冰。

那隻手又軟又涼,蕭桁就忍不住想要握得更緊一些,卻又怕引起傅瑤的警惕,隻能生生忍住。

製完冰後已經天光大亮,傅瑤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困勁便湧了上來,趴在木桶邊睡著了。

蕭桁蹲下身盯著傅瑤看了許久,這才把她抱起來送回了花間賦。

這次雖然是堂而皇之進來的,可他並沒有久留,隻在傅瑤眉心輕輕吻了一下就又離開了。

每日的冰塊都會準時送達,蕭桁也依舊每日守在花間賦門前。

又燥熱了十幾日,突有一日刮起了大風來,那風裏透著絲絲涼意,正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兆。

蕭桁站在門外,被狂風吹得睜不開眼,他正抬手擋在眼前,身後的門突然被風吹開了。

蕭桁眯著眼,下意識想要伸手把門關上,誰知一隻手突然按在手背上。

他睜開眼,隻見傅瑤正站在麵前,這才明白不是風吹的,是傅瑤為他開了門。

傅瑤收回手道:“進來吧。”

“好。”蕭桁連忙進來,並將門從裏麵關上,防止外麵的塵土被吹進來。

等再轉過身時,傅瑤已經上了二樓,他便也追了上去。

他來到傅瑤的書案前,隻見上麵攤著一張紙,畫的似乎是設計圖。

蕭桁認真看了看:“你要建冰窖?”

“沒錯,”傅瑤走到他身旁,“硝石製冰雖然便捷,可硝石造價高且不易得,我思來想去,還是要建一座冰窖。”

蕭桁笑道:“你便是用一輩子的硝石製冰,那庫房裏的錢也是夠的。”

傅瑤沒有去看那庫房,並不知蕭桁到底給她留了多少錢,而且那錢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拿來用。

話雖如此,蕭桁還是拿起來毛筆,認真地修改圖紙:“我曾見過易縣的巨大冰窖,若要建一個也並非難事。”

傅瑤搬了椅子讓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一邊看著。

外麵狂風不止,一場傾盆大雨說下說下,正是風雨如晦。這一隅屋室卻隔絕了一切風雨,暖黃色的燭火落在執筆作圖的蕭桁身上,傅瑤突然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蕭桁一抬頭,就見傅瑤正在看自己,傅瑤匆忙轉過頭去,他卻笑道:“怕什麽,隨你看,我是你的,你想怎麽看都行。”

傅瑤起身離開:“你自己畫吧,我還有事。”

蕭桁看著打開又關上的房門,十分後悔自己方才的話,早知就忍住不說了。

他們的關係漸漸緩和,甚至一日好過一日,但蕭靖鈺能感受到,他和傅瑤之間還隔著一條裂痕。

那層隔閡時時刻刻阻擋在他們之間,讓他們的關係每再前進一步,就會變得格外艱難,甚至再過幾十年,他們或許都跨不過那道坎。

天漸漸涼快起來,眼看就快到了不需要冰塊的時節,蕭桁開始策劃起另外一件事來。

依舊是卯時,天還黑著,隻在東邊泛出一抹微末的光亮來。

蕭桁如往常一樣推開房門進去製冰,而後過了不過短短小半個時辰,那房子裏就開始冒出煙來。

此時是清晨,人們大多還未起,花間賦也緊閉著房門,因此並沒有人發現。

又過了將近兩刻鍾,廚房裏做菜的夥計起來準備食材,剛一出去就聞到一股嗆鼻濃煙味,往旁邊一看,隻見那房子正燒得劈裏啪啦。

他連忙回去大聲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快起來救火!走水了……”

傅瑤被喊叫聲吵醒,推開窗戶後一眼看到火海中的屋舍。

她看了眼滴漏,心裏一緊,這正是蕭桁製冰的時間!

傅瑤連外衣也顧不得穿,就匆忙跑了出去。

店裏的夥計已經拿著木桶提了水去救火,奈何那火勢實在太猛,一桶桶水潑上去,當即就蒸幹了。

傅瑤掃視四周,遍尋不到蕭桁,她心慌意亂地問:“蕭桁呢?他去哪了?”

衣子橖攬住她的肩膀:“應當還在裏麵。”

傅瑤雙腿一軟,險些摔倒,那裏麵堆滿了硝石,一旦燒起來,便是熊熊大火,如何撲的滅?裏麵的人又如何……

傅瑤隻是軟弱了一瞬間,便又強撐起來,她抓住一名夥計:“去找許雁秋,讓他趕緊過來!”

那夥計就放下手中木盆,往外跑去。

傅瑤觀察了火勢,最後指了旁邊的一扇門:“全部往那個方向潑!”

她又對衣子橖道:“去找來一床棉被,浸上冷水。”

衣子橖轉身跑回花間賦去準備。

傅瑤赤足站在一旁,看著水一桶桶潑進去,青石板上的涼意穿透了身體,她看著不斷燃燒的屋子,心也一點點沉下去。

裏麵那個人,傅瑤曾經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如今卻無比期望他能活著。

曾經那些甜蜜的回憶湧上來,其實拋去所有的固執和偏見去看,他們之間也不曾全是仇恨。

她也曾期許過,穿著大紅嫁衣嫁給蕭靖鈺,從此做一對恩愛夫妻,就如尋常夫妻一樣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在眾人的合力下,終於潑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來。

而此時房屋也開始坍塌,用不了一刻鍾,就會徹底坍塌,到時便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傅瑤拿起濕透的棉被蓋在身上,直接往裏麵跑去。

“姑娘!”衣子橖嚇了一大跳,什麽也顧不上,隻想跑過去攔住傅瑤。

可她終歸還是慢了一步,一條燒焦的木頭落下來,將她隔絕在外。

她焦急地喊道:“快,準備濕棉被,繼續潑水!”

傅瑤披著棉被進去後,就看到正捂著口鼻往外跑的蕭靖鈺,她大喜過望,連忙往蕭靖鈺那裏跑去。

蕭靖鈺抬頭時看到了什麽,瞳孔一縮,連口鼻也顧不上掩,就往傅瑤身旁跑。

傅瑤蓋著棉被,尚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是在濃煙中看到蕭靖鈺朝她跑過來,將她一把抱住,與此同時,帶著火藥的灼熱的房梁轟隆一聲掉了下來。

那房梁砸在蕭靖鈺背上,又隨之滾落在地,蕭靖鈺痛苦地悶哼一聲,重重地壓在她身上。

“蕭靖鈺!”傅瑤伸手去摸他,卻被他拉住手,往外麵跑了出去。

兩人剛從火海中跑出來,那房屋是“轟隆”一聲響,徹底坍塌在地。

傅瑤驚魂未定,她扔掉棉被,緊緊抱住蕭靖鈺的腰。

蕭靖鈺將她圈進懷裏,安慰道:“別怕,沒事了。”

若要他和傅瑤永遠停留在之前的關係上,他到底心有不甘。

所以,他放了一把火,換來了傅瑤的心。

隻是,當他看到傅瑤赤著的雙足時嚇了一跳,當即把人抱到一旁的石墩上放下,而後蹲在傅瑤麵前將她的雙足捧起來。

那雙總是白皙如玉的雙足沾滿了汙漬,上麵還燙出了許多小水泡。

蕭靖鈺心疼不已,連手都忍不住顫抖起來:“疼嗎?”

傅瑤道:“疼,所以以後你莫要再嚇我了。”

蕭靖鈺將她抱住:“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天!你這後背是怎麽了!”匆忙趕來的許雁秋驚呼一聲。

蕭靖鈺的後背此時確實有礙觀瞻,衣服和皮肉被燒得黏在一起,又黑又紅的一片,你不分我我不分你,許雁秋在想那一整塊是不是都不能要了。

然而蕭靖鈺隻是道:“快來,瑤兒的腳燙傷了!”

許雁秋跑過去,又去看傅瑤的腳:“沒有大礙,隻是……”

傅瑤想看蕭靖鈺的後背,卻被他直接按住了:“哪那麽多廢話,快些上藥!”

許雁秋隻好閉了嘴,連忙給傅瑤處理傷口。

等包紮好後,蕭靖鈺才鬆了手,而後就往傅瑤身上倒去。

他昏迷後被抬回了花間賦,許雁秋把完脈後道:“這後背的燙傷還能治,無非是多吃些苦頭,再留塊疤,想來他也不在意這些,隻是……”

“隻是什麽?”傅瑤在一旁緊張地問。

“隻是他吸入了太多濃煙,又大多是硝石燃燒後產生,傷了肺腑,隻怕不能長壽。”

傅瑤手指蜷緊:“可有法子治?”

“隻能先將養著,不過也算不得什麽大事。”見傅瑤疑惑,許雁秋就接著道,“他身子看上去強健,其實在戰場上留下不少病根,等上了年紀有的是罪受,肺腑間的這點煙塵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傅瑤隻覺脊背發寒,她見過戰爭的殘酷,也見過蕭靖鈺馳騁疆場的模樣,卻忘了他也不過一身血肉之軀,也會受傷,也會痛苦。

許雁秋給蕭靖鈺灌了藥,又將他背上模糊的血肉掀開,費了好幾個時辰才清理好。

房間裏充斥著血腥味,傅瑤就一直在坐在旁邊看著,最後道:“我讓人給你準備了房間,先住下吧。”

“不了,”許雁秋連連擺手,“家裏還有人做了晚飯,等著我回去吃呢。”

傅瑤這才想起他已經娶了妻,家中有了牽掛,便也不再強留,隻讓衣子橖送他回去。

這種有人牽掛的感覺真好,無論走多遠,去了多久都有人記得。

傅瑤看著趴在床榻上的蕭靖鈺,眸色變得溫和起來,一如前世他們初遇時一樣。

·

蕭靖鈺這一把火放得痛快,卻不想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來。

他一睜眼就見自己正在傅瑤的房間裏,躺在那張曾經有幸躺過一個多月的床榻上。

蕭靖鈺的咽喉還有些疼,喉管裏仿佛堵了幾斤的灰,他忍著後背上因為牽扯帶來的疼痛,直接掀開被子下了床。

先去倒了杯涼水喝,而後隨手拿起一件衣服披上,直接推開了房門。

蕭靖鈺往下看去,恰好和傅瑤的目光撞上。

傅瑤眉頭皺了皺,而後放下手中的東西朝蕭靖鈺走來,她腳上的傷還未好透,隻能在衣子橖的攙扶前緩慢前行。

蕭靖鈺連忙下了樓,大步走到傅瑤麵前,直接將她抱了起來。

傅瑤緊張得不敢亂動:“你背後的傷……”

“沒事,一點都不疼。”蕭靖鈺將她抱回房間裏,放到窗下的軟塌上,“傷還沒好,別亂跑。”

傅瑤沒想到他會惡人先告狀,好笑道:“這話難道不是應該我對你說?”

蕭靖鈺道:“我是去找你,怎麽能算亂跑呢?”

傅瑤也不和他爭執,推了推他:“去**趴著,一會把藥喝了。”

“床榻離你太遠,”蕭靖鈺雙手撐在她兩側,“我可以趴在這裏嗎?”

傅瑤一掌把他推開:“離我遠點,我又沒說原諒你。”

蕭靖鈺臉上好不失落,隻好起身趴回**去:“那我可得好好趴著,免得你又把我趕出去。我那屋子可是燒成廢墟了,這下再被掃地出門就真沒地方去了。”

傅瑤笑道:“怎麽會,外麵不知多少人排著隊要請你下榻呢。”

蕭靖鈺一臉疑惑,還不知她是什麽意思,直到小半個時辰後,縣令帶著一群幕僚來探望。

他們烏泱泱一群人,將蕭靖鈺的視線堵了個結實,便是傅瑤的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好不容易將這群囉裏囉嗦的人敷衍走了,之後就又有人接二連三地來探望,感謝他救了遂縣,又關心他的強勢,還帶了一堆東西來噓寒問暖。

傅瑤幹脆把屏風擋上,自己坐在軟塌上悠閑自在地看閑書,聽著他生無可戀地應付那些人。

窗外白雲悠悠,微風拂過臉頰,帶著絲絲令人暢快的涼意。

手裏的書已經許久未翻動,傅瑤唇角卻浮現了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