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子,你娘是誰?”◎

傅瑤自從凍傷了身子, 就總是體弱多病,吹一點涼風都能病上多日。好在她也沒了出門的心思,宮裏的事大多交給徐良娣, 每日待在錦闌殿偷閑, 冬日裏更是抱著炭盆不出門。

皇後對她的不滿與日俱增, 但有徐良娣在, 她又那麽識相,皇後便也不再為難, 全當沒有這個兒媳。

萬迦柔自從冷宮出來後,一直都隻是個小小美人, 為人也低調了許多, 再不複從前的囂張跋扈。

日子仿佛就這麽安靜了下來,除了偶爾午夜夢回時,會想起那些腥風血雨, 傅瑤過得總算是安逸的。

淳載八年的秋天,徐良娣誕下了皇長孫, 帝後大悅, 當即下了道旨意, 他日太子登基, 封良娣徐氏為正一品貴妃, 有協理六宮之權。

皇長孫的誕生讓傅瑤也有了些活氣, 她看著肉嘟嘟的嬰兒, 滿臉笑意的徐春宜, 總會想, 當初她若悔婚就好了。

這樣的話, 蕭楷就不會被牽連, 徐春宜也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他們一家三口一定很幸福。

蕭楷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卻也隻是無可奈何,自從沂山之後,傅瑤就像是心死了一樣,她將自己封閉起來,時常將自己當做這東宮裏的透明人。

其實傅瑤的心裏沒有他,這是一年多來蕭楷漸漸想明白的,傅瑤向著他,敬著他,忠於他,事事以他為先,處處為他著想——卻唯獨,愛著蕭靖鈺。

那愛很隱忍,很克製,帶著自諷和無可奈何,明知不該,卻還是情難自已,於是不斷自欺欺人。

淳載八年的冬天,北狄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災,卅耶王次子攜北狄鐵騎進犯中原。

北狄部眾背水一戰,來勢凶猛,大靖鐵騎連退數百裏,失城池十二座。

淳載帝大怒,令朝中舉薦將帥之才,前往邊境率領大靖鐵騎。

然朝中重文輕武已久,一時竟無可用之才。就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推薦年已六十的老將軍於維。

於維曾是大靖鐵騎的主帥,少年將軍曾也風光無限,更親手將北狄驅逐關外——可也因功高震主,被淳載帝鳥盡弓藏,找個由頭收回兵權扔在京中蹉跎至今。

於維擅長兵法,現場上詭譎多變,又對北狄鐵騎了如指掌,簡直是不二人選,百官立刻附議,更有於維上書請命。

淳載帝隻好下旨,令於維為主帥,前往邊境。同時,淳載帝以己度人,為了牽製於維,特賜將軍府,將於維親眷悉數接入其中,由官府奉養。

盡管如此,於維還是義無反顧去了邊疆。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他年少時就想著有朝一日馬革裹屍,也算是死得其所,如今多年過去此誌不改。

他已經六十歲了,兩鬢斑白,體力也大不如前,這次出征,根本沒想著回來。死在戰場上,死在最輝煌的時候,豈不妙哉?

於維被束之高閣多年,一入戰場猶如遊龍入海,在對戰中大獲全勝,不斷攻城略地。

捷報傳回京,聖心大悅,當即封他為鎮北侯,以示嘉獎。

那天於維剛打完勝仗,還沒從鮮血帶來的亢奮中過去,就溜達出了軍營。

結果剛出軍營沒多久,就見到一個裹著破棉袍的青年,青年臉上懨懨的,帶著一股濃重的陰鬱,唇線抿得筆直。

於維身上甲胄未脫,身後還跟著親衛,他叫住那青年:“喂,小子,你娘是誰?”

青年眉頭皺起,他眉骨上有一道疤,已經很淡了,隻在眉頭皺起時才能看出些痕跡。

他隻冷冷瞥了於維一眼,又一言不發地走開。

卻不料於維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別看是六十歲的老頭了,那手勁一點都不小。

於維看著他的眉眼:“聽聞先帝第十九子被廢為庶人,發配邊疆,就是你小子吧?”

他不說這些還好,一說這些蕭靖鈺臉上的陰鬱立刻變成森然戾氣,他唇角勾出一個譏誚的弧度:“管得些嗎你?”

於維看著他即將走遠的背影,突然高聲喊道:“你娘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想來兒子也不會太差勁。你若不想在這鳥不拉屎的邊疆爛到死,就跟我去打仗吧!”

蕭靖鈺回頭看他:“你認識我娘?”

於維嗯哼一聲,頂著張幹枯成樹皮的老臉轉身往軍營走。

當年他受淳載帝忌憚,曾有一宮女出手相助,後來他凱旋歸來,那宮女卻早已被秘密賜死,隻留下一個被丟在冷宮中的嬰兒。

這麽多年他都有心無力,想不到竟會在這裏遇到,那便還了這份恩情吧。

蕭靖鈺就此跟去了軍營,並更名為許憎,許雁秋對此表示受寵若驚,差點嚇得去改姓。

於維有意培養故人之後,卻不曾想根本就是養了頭豬,他把軍營紮在哪,蕭靖鈺就跟到哪,卻從來不管任何事,隻吃飽喝足,再偶爾聽他講個故事。

於維發現了,這小子年紀輕輕,卻天生是個冷清冷血的,這世上很少有他關心的事,至少於維目前還未發現。

他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想要,像個看破紅塵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可眉眼間又帶著陰鬱,仿佛對某些東西有著格外的執著。

出於好奇,於維就跑到軍醫帳裏找許雁秋,許雁秋支支吾吾地透露了些大概。於維聽後就覺得頭疼,對著蕭靖鈺那張陰沉的小臉,每次話到嘴邊又都囫圇咽下去。

有次寒夜,於維喝了點酒,就點著他的肩膀問:“小子,跟我打仗吧,軍營裏不養閑人。”

蕭靖鈺心安理得地反問:“不能養不也養了這麽多時日了?”

於維就在他身旁坐下了:“男人啊,還是得有些誌向和抱負,否則姑娘家是不會喜歡你的。”

蕭靖鈺冷哼一聲:“多嘴。”

既是說於維也是說許雁秋。

於維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知道人姑娘為啥避你如虎狼不?”

蕭靖鈺拿著酒壺的手頓了頓,他確實不明白,自己究竟多不堪,才能讓傅瑤和太後聯手,如此算計他。

於維語重心長道:“年輕人,人活著不隻為那點兒女情長,我們還有許多事可做,你將全部感情都放到一個人身上,可問過那人是否願意?”

“除了她,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是值得我在意的。”

他自小一人,早就看透了人情冷暖和世間醜惡,早將自己變得渾身是刺,隻餘下一點柔軟,是給傅瑤的。

於維:“可人家不願意,你也不能逼人家啊。”

蕭靖鈺聲音有些冷:“我若不逼緊些,她就和旁人雙宿雙飛了,哪裏還會看我一眼?”

於維:“這有什麽不好,你就不想讓她開心些?”

蕭靖鈺眉眼的陰鷙愈發濃烈:“我絕不容許她和別人如膠似漆,隻要我手段強硬些,她就會和我在一起,到時她想要什麽我都給。我也能讓她開心,為何要將她給別人?”

於維打了個酒嗝:“你小子無藥可救了,你若繼續執迷不悟,隻會將她越推越遠。”

“現在豈非已足夠遠?”

於維見勸說不了,隻得道:“那我們打個賭,就算你把她綁在身邊,日日寵著愛著,她也不會快樂。”

蕭靖鈺兀自灌了一口酒,辛辣的燒刀子順著咽喉灼燒到肺腑。

於維往後麵一倚,抱著酒壺道:“到時你就放手吧,免得到最後不可挽回。”

蕭靖鈺沉默許久,才踹了他一腳:“老頭,你該回去了,明日還有仗要打。”

於維哼哼一聲,過了好一會才爬起來:“跟我去打仗吧。”

蕭靖鈺:“不去,別拿什麽家國大義來套路我,我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情懷。”

於維隻好自己起身回了大帳,邊走邊念叨:“老了啊,老了啊……”

蕭靖鈺嗬出一口白氣,自覺無趣,便也回了自己的軍帳。

戰場上總是刀劍無眼的,永遠不知道死亡和勝利哪一個會先到來。

於維和卅耶王次子卅毋都是難得的將帥之才,他們都精通陣法,可卅毋卻比於維更為陰毒一些。

於維誤入他布下的陷阱,遭到偷襲,距離最近的右翼軍隊又遲遲無法突圍,隻能被卅毋圍剿。

蕭靖鈺得知前線急報後,立刻飛奔上馬,帶了一隊人前往。

可惜待他抵達戰場時,隻看到於維一揮手中□□,將身前插著的箭矢全部砍斷,身後猝不及防被人捅進一把長刀,濃稠的鮮血順著嘴角滑落。

於維放下揮舞的□□,柱在地上,站立在屍山血海中,闔上了浸著血水的雙眸。

他原本以為自己還能拚一把,至少還能收回大靖失地,卻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一名北狄鐵騎再次揮舞長刀,想砍下他的人頭,卻隻聽“咻”的一聲,一把重劍甩過來,重重砸在他頭頂,他當即墜了馬,倒進了血泊裏。

隔著屍山血海,蕭靖鈺的冷冽的目光釘在了卅毋身上,後者三十上下,身著黑甲,臉上帶著嘲諷和挑釁的笑,而後一揮手:“收隊!”

蕭靖鈺喝了一聲:“追!一個都不許放過!”

可他身後竟無一兵一卒行動,一個將軍解釋道:“他們熟知地形,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再追也隻是徒勞。”更何況蕭靖鈺無官無職,他們又為何要聽此人的?

蕭靖鈺怒喝一聲:“那便不追了?!”

那將軍道:“主帥生前有令,不追。”

蕭靖鈺突然生出一種無力感,他憤而下馬,來到渾身是血,早已沒了氣息的於維麵前,低聲道:“我會用卅毋的人頭來祭奠你。”

於維的屍體是蕭靖鈺親手扛回去的,他不赫拉想讓於維再受馬上顛簸,就背著他,一步步走回了軍營。

也是到了軍營之後,他看到了於維留下的遺書——那是送給淳載帝的折子,請求以布衣許憎為帥,帶領大靖鐵騎完成未竟之事。

蕭靖鈺翻開他的遺物,甚至在裏麵看到了偽造好的身份文書。

他不禁苦笑,這老頭是早就想拉他下水了啊。

可難道不知他狼子野心,心中並無大靖子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