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去找她的。”◎

太後自年前身子就不太好, 老人家到了冬天,大抵都是難熬的。

淳載帝隻著太醫院小心照料著,如今朝堂安定, 他求之不得。可也因此, 他失去了萬迦柔, 這讓他心神不寧, 連勝利的喜悅都被衝淡了,對太後也自然不太上心。

萬迦柔是他在秦王府上遇到的, 那麽的婀娜多姿風情萬種,隻一眼他就愛得不行, 當即就向秦王討了去。

他為萬迦柔假造了官家小姐的身份, 又賜住在長樂宮,極盡寵愛,甚至連皇後都不放在眼裏。

可是秦王竟私下養了那麽多死士, 那萬迦柔呢?萬迦柔又是什麽身份?

淳載帝一怒之下將萬迦柔趕去冷宮,自己卻又依依不舍, 每日跑到冷宮外站著。

若是不曾得到過便也還好, 可得到了又失去, 簡直就如刮骨療毒, 他站在冷宮外時, 甚至會想, 毒就毒吧, 就留在骨頭裏, 任由她侵入肺腑又何妨。

冷宮裏, 萬迦柔正蜷縮在床榻上, 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著。

芷箐又找來一床被子給她蓋上:“娘娘, 這裏實在太冷了, 連煤炭都沒有,隻有幾床破被子。”

然而萬迦柔卻一點都不著急出冷宮,隻是問:“秦王如何了?”

芷菁一臉苦惱:“我出不去,也打探不到消息。”

萬迦柔就道:“把上麵被子拿走悄悄燒了,留下兩層就好。”

芷菁險些以為她瘋了,這都是些窄小的舊被子,裏麵全是破棉絮,一點都不暖和,還要燒了?!

萬迦柔道:“帝王的心都是石頭做的,我若不真的病重,如何出得去?”又如何幫蕭靖鈺?

他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明,隻有自己能幫他了。

芷菁聽了這話,縱然心有不願,還是將被子抱走,拿去燒了。

·

正月的最後一天,太後病重。

淳載帝丟下繁重的政務,匆匆前往永壽宮。

永壽宮裏宮妃和太醫跪了一地,太後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眸子微微闔著,即便在明黃色被褥的映照下,也顯現出難以逆轉的死氣來。

內室隻有流蘇一人侍奉,她守在太後榻前,低著頭一言不發。

淳載帝坐到塌邊,握住太後幹枯的手,悲慟萬分道:“母後……”

太後緩緩睜開眸子,對著他勉強笑了笑:“皇帝,你來了。”

淳載帝自責道:“母後,是兒臣不孝,未能守在榻前侍奉湯藥。”

“我皇兒是天下共主,朝政繁忙,母後不怪你。”太後慈藹地撫摸著他的發頂,氣若遊絲道,“皇兒,你是母後一手帶大,母後一直視你為驕傲。而今大限將至,母後卻仍有一事不放心。”

淳載帝已經有些哽咽:“母後,您說。”

太後盯著明黃色的帷帳,眸子有些飄忽:“當年,先帝寵幸了母後身邊的婢女,母後氣不過,將那婢女賜死,孩子扔到了冷宮裏……那婢女或許並非有意勾引,可母後心高氣傲,將他們母子殘害至此……”

“皇兒啊,無論當年對錯,走到今日這步,蕭靖鈺注定不會做個安安分分的王爺。”

太後從未覺得自己有錯,也從未有愧,她隻是太了解淳載帝,才先示了弱,緊接著又道:“他心裏有恨,養死士,拉攏朝臣,往你身邊安排細作,這麽多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能隱忍這麽久的人,豈是泛泛之輩?”

這道理淳載帝自然懂,隻是……

太後握緊他的手:“皇兒,母後知你重情重義,可那秦王斷斷留不得啊!還有那萬貴妃,本就是煙塵女子,心機深沉,倘若不賜死,來日必有……大患……”

太後尾音顫抖,聲音微弱至極布滿皺紋的細瘦脖頸梗著:“皇兒,為君者,萬萬不能心慈手軟啊!”

語畢,整個人無力癱倒下去,手也垂到了一旁,那雙渾濁不堪的眸子永遠閉上了。

淳載帝再也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滑落。

流蘇上前查看,而後跪在一旁叩首:“太後娘娘崩了!”

跪著的宮妃立刻開始掩著帕子哭泣起來。

太後崩逝,皇帝悲慟至極,罷朝三日以示哀思,舉國縞素為太後守孝。

龍泉宮,淳載帝身著喪服,頭上係著白布,有些頹廢地癱坐在龍椅上,麵前是太後的遺旨——賜死萬貴妃和秦王。

許久,他才開口:“去冷宮,帶萬氏來。”

內侍立刻應聲前往冷宮。

淳載帝耐心等待著,手指不斷敲打著扶手上雕刻的金色螭龍,回想著和萬迦柔的一點一滴。

那些日子那麽快樂,他甚至曾想過死後冒天下之大不韙,追封萬迦柔為皇後,和她合葬帝陵,可如今,他卻要親手賜死這個深愛著的女人。

不過一刻鍾,淳載帝卻覺得格外漫長,可他最後還是沒能等來萬氏。

去帶人的內侍匆匆回來,跪下請罪:“陛下,萬氏自入冷宮後日日反思,鬱結成疾,已病入膏肓,奴才實在帶不來啊!”

“什麽?!”淳載帝悚然一驚,二話不說就往冷宮而去。

冷宮中,不知萬迦柔對淳載帝說了什麽。

淳載帝最後決定忤逆太後遺旨,接萬氏回龍泉宮,並下令將秦王廢為庶人,放逐邊境,永不得回京。

至於太後的貼身婢女流蘇——拿出太後遺旨之人,也忠心殉主去了。

此後,再無人提及太後遺旨一事。

這些事傅瑤都是不知道的,她病剛好,身為太子妃又要為太後守孝,第一夜就受了風寒,再次高燒不退。

蕭楷隻得將她帶回東宮,命人悉心照料,更下令不許任何人亂嚼舌根,影響太子妃養病。

他自忖為人夫君並非全無妒意,蕭靖鈺這個人這個名字,最好永遠也不要出現在他和瑤瑤之間。

·

已是春二月,天氣暖和了許久,枝椏間鳥啼聲不斷,漸有萬象回春之意。

隻是詔獄的監牢裏依舊寒冷如冰,陽光像是照不進這裏一樣,僅僅是遠遠看著,就覺得一陣脊背發寒。

許雁秋已經揣著銀子在這裏守了三日,他身上背著藥箱,裏麵裝著各種珍奇藥材,隨時準備從閻王爺那裏搶人一般。

到了中午時,詔獄的小後門才打開,兩個官差一前一後抬著一個擔架,一臉晦氣地從裏麵出來。

那擔架上蓋著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依稀能看出下麵躺著一個人。

擔架被抬出來,地麵上就留下一溜血跡。

長著絡腮胡的那個啐道:“我看他也活不了了,幹脆找個亂葬崗扔了算了!”

另一人相對有耐心些:“亂說什麽,上頭交代了,不能讓他死在上京,咱抬到哪是哪,到時死了也好交差。”

先說話那人就罵罵咧咧,滿嘴髒話地咒著擔架上人快死。

許雁秋跑上前,滿臉堆笑地問:“兩位官爺,敢問這抬著的是誰?”

絡腮胡把眼一橫:“朝廷重犯,豈是你能打聽的?!”

許雁秋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掏出幾兩碎銀塞給他們:“官爺留著喝茶。”

絡腮胡把碎銀收了,這才道:“蕭靖鈺,原來是個王爺。”

常有家人守在詔獄外,等著給流放的人塞錢塞衣物,官差一般都會記住名字,方便撈油水。

不過,今日這個,半條腿都踏進閻王殿了,怕是也撈不著什麽。

許雁秋一聽,立刻又拿出兩大包銀子,一人給了一包:“官爺,小的在天香閣訂了兩間房,二位爺不如進去玩玩,明日再上路也不遲。”

天香閣是勾欄,不接待權貴,隻供平常人消遣,這兩人見他是大夫模樣,就道:“快點,明日就上路,別想著逃跑!”

許雁秋陪笑道:“不敢不敢,二位官爺請。”

三人抄小路,從後巷進了天香閣,許雁秋直接在裏麵包了一間院子,兩名官差見了都很滿意,當即抱著鶯鶯燕燕快活去了。

許雁秋招呼小廝,把人抬進屋裏放下,又著人去燉參湯,燒熱水。

他將東西放到地上,抬手掀開那塊破布。

浸滿鮮血的破布一挑開,濃重的血腥味就彌漫開來,許雁秋眉頭緊皺,他甚至懷疑這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渾身疊加著新舊傷痕,沒有一塊好地方。十指指甲全部斷裂,指尖甚至露著白骨。渾身骨頭全部折斷,整個人軟塌塌的看不出人樣。

淳載帝是答應了萬貴妃放蕭靖鈺一馬,卻是以這種方法。

許雁秋給他處理傷口,卻看越心驚,簡直頭皮發麻,他胸口全是血洞和傷痕,斷裂的肋骨掩在爛掉的血肉中依稀可見。

血水一盆盆從屋內端出來,許雁秋忙了一天又一夜,才把蕭靖鈺從閻羅殿裏拉回來。

他眼下帶著烏青,卻也隻是小憩了一會,就又開始處理傷口。

那兩名官差趁機敲詐,許雁秋隻得塞了一次又一次銀子,最後幾乎花光家當,才拖了三日時間。

三日後,他帶著一名小廝,抬著蕭靖鈺,跟隨官差往邊境而去。

官差拿夠了錢,一路上又有人幹活,也就沒多說什麽,由他們去了。

蕭靖鈺是在半個月後的一個深夜醒來的,他渾身纏滿繃帶,一睜眼就啞著嗓子說話。

許雁秋湊近了,才聽清他問的是“傅瑤呢?”

許雁秋心道還真是個大情種,他道:“當然是回宮當太子妃去了。”

蕭靖鈺咽下一口血氣:“……我會去找她的。”

許雁秋怕氣到病患,隻能在心裏冷哼一聲:“您老人家能活著就知足吧,還想著美人呢!”

蕭靖鈺實在是疲累,隻問了一句話就又昏昏沉沉睡去。

許雁秋也在一旁的小榻上躺下,又一次想,他那老爹欠誰恩情不好,非欠這人的,一手好牌打到稀爛,害得他也得跟著吃苦受累。

唉,沒辦法,誰讓欠了人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