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親死在那裏,我心愛的人也‘死’在那裏……”

沂山南邊有一座小城鎮, 名喚雲浮鎮,鎮上人口不多,可南北往來的商賈混跡其中, 也算得上熱鬧。

殷安就是在這裏, 帶著死士潛伏在人群中, 等著接應蕭靖鈺。

他們在上京留守了一部分人, 其餘死士基本都被帶到了這個小城鎮上,等蕭靖鈺去將人帶回來, 就直接前往封地。

到時天高皇帝遠,無論淳載帝還是太後, 都再也奈何不了他們了。

他們來得悄無聲息, 這原本是萬無一失的事,卻因為蕭靖鈺的遲遲未歸添了幾分隱憂。

蕭靖鈺剛在傅瑤的設計下現了爪牙,太後和淳載帝也露了殺心, 他們如今關係微妙,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這道理殷安都懂, 蕭靖鈺心思通透, 自然也懂, 可就是不見他的身影。

夜愈長, 夢愈多, 殷安深知不能再等, 就要親自帶上一隊人去接應, 可剛走出酒樓, 就見一隊隊整齊排列的守軍穿過狹小的街衢。

殷安眉頭擰著, 這裏不是郡縣, 隻是一個小城鎮, 哪裏用得著這麽多守軍?

除非有大事發生。

殷安把人散開, 分別去各個城門查看,結果並不出他所料,所有城門都已被封閉——

傅瑤帶蕭楷回到新帳篷裏,醫官也隨之進來,為他脫衣療傷。

傅瑤就在一旁,給醫官打下手。

一脫下衣服,傅瑤才看到蕭楷身上青紫交錯,還有許多凍傷,幾乎沒一塊好地方。

醫官仔細檢查了一遍:“殿下的傷都是皮外傷,並未傷及肺腑,靜養一段時日便好。”

傅瑤輕聲道了謝,又送醫官出去,等人都走光了才折返回帳篷。

她心跳不由得加快,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鄭重無比地問:“殿下,衣子橖……她,還好嗎?”

蕭楷向她伸出手,傅瑤就走過來,把手遞給他。

蕭楷拉她坐下,卻沒有放開她的手,隻輕聲道:“她很好,秦王在這裏,對嗎?”

傅瑤自知無顏麵對蕭楷,低下了頭:“在。”

蕭楷道:“我被人找到後問及軍營情況,猜測秦王也在,就讓衣子橖先行離開,去搬救兵了。”

傅瑤就道:“臣妾已派人通知過,若是動作快的話,周圍郡縣應當已經有所反應。”

蕭楷眸子微亮:“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想扳倒秦王的對嗎?”

傅瑤無顏肯定,隻是道:“殿下,對不起。其實剛開始我是秦王派來的細作,但……秦王冷血殘暴,我隻想除掉他。”

傅瑤下定了決心,幹脆一齊交代個清楚:“殿下,是我有錯……”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人在喊走水了。

傅瑤正欲起身去看,崔校尉就從外麵進來:“殿下,營地不知怎的突然走水,火勢甚是凶猛,還請殿下先撤離。”

濃煙已經漫進來,傅瑤來不及想這場火勢的蹊蹺,就匆忙扶著蕭楷離開。

他們出了帳篷,隻見到處都是熊熊烈火,營地裏的人到處亂跑,全亂成一團。

這場火來得太是時候,所有精銳剛從山中下來,正是累極餓極的時候,都在營帳內睡得死沉,如今起了火也感受不到,全憑人一個個去推醒。

十幾名士卒護在他們周圍,送他們先行離開,卻突然從火場中衝出來一大簇火。

過了許多年,傅瑤還記得這個場景,一個人渾身帶著火,麵目猙獰著跑過來,他的皮膚正在被火舌迅速吞噬,渾身血肉像是融化了似的,哀嚎著衝過來。

周圍護著的士卒被衝散了,營地中又跑出幾個渾身是火的人,他們痛苦地哀嚎著,因為疼痛難忍而四處狂奔,直到皮肉徹底被燒化,再也跑不動。

營地裏徹底混亂起來,所有人都在各自奔逃,以躲避那些渾身是火的人,都自顧不暇著,一時也分不清太子士卒。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傅瑤被人拽住了胳膊,往人群外跑去。

哀嚎聲和吼叫聲被拋到身後,傅瑤聽到風聲自耳邊擦過,吹散了人肉被烤熟的味道。

她漸漸回過神來,隻見自己正被蕭靖鈺攬在懷裏,迅速向前掠去。

四周景物變化極快,傅瑤輕聲問:“你要帶我去哪?”

她原本以為這麽小的聲音,蕭靖鈺會聽不到,可緊接著蕭靖鈺就回答她:“去封地,那裏有我們的家。”

奇怪的是,這次傅瑤沒有掙紮,而是像就此認命了一樣。

傅瑤被他攬在懷裏,仰頭看去,隻見天空一片愁雲慘淡,天氣也更冷了些,或許一場鵝毛大雪正在醞釀中。

傅瑤往他懷裏鑽了鑽,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心裏想著:“蕭靖鈺,這應該是你最後一次抱我了。”

“今日我們之間總要有個了斷,倘若有來世,最好別再遇上了。”

……

蕭靖鈺最終停了下來。

傅瑤抬眸望去,隻見一群披甲執銳的大靖將士將他們包圍,而三裏之外,便是雲浮鎮緊閉的城門,城樓之上,還有人正對準他們彎弓搭箭。

蕭靖鈺依舊攬著她的腰,聲音卻變得又冷又沉:“是你?”

傅瑤看到他眸子裏一閃而過的失落和錯愕,那麽明顯,卻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掩去。

“是我。”傅瑤的聲音很平靜,“我讓人通知的太後。”

蕭靖鈺道:“瑤兒,你就這麽恨我?這麽巴不得我死?”

傅瑤怒道:“我不該恨你嗎?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處處逼迫於我!而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我不過是你掌心的一個玩物!”

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瞬間化為雪水,傅瑤有些心驚,她怎麽會這麽激動?明明已經不在乎了的。

蕭靖鈺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水漬:“那你所謂喜歡我也是假的了?”

他眸子猩紅,裏麵充斥著悲傷,那張總是雲淡風輕的臉上疲態畢現。

傅瑤後退一步:“我曾經是喜歡過你,可那些喜歡早被你磨幹淨了,如今隻剩下恨了。”

蕭靖鈺曾是她年少的歡喜,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讓她情竇初開的是蕭靖鈺,讓她痛苦至極的也是蕭靖鈺。

“你對我原是還有些情意的。”蕭靖鈺歎息著,“可為何就變了呢?”

“是蕭楷,還是太後讓你變成這樣?亦或是那個爾虞我詐的皇宮?我娘親死在那裏,我心愛的人也‘死’在那裏……”

這是傅瑤第一次聽蕭靖鈺提到他的娘親——那個剛生產完就被賜死,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女人。

蕭靖鈺沒見過她,不知她的音容麵貌,這麽多年甚至不敢承認自己有娘親。

傅瑤原以為他沒見過娘親,對所謂的娘親也沒什麽感情,可是當“娘親”二字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傅瑤清晰地看到了他臉上的思念和渴望。

“……我掩藏真心,費盡心機才離開那裏,最後卻還是敗在了太後手上。”

蕭靖鈺苦笑一聲:“或許我從來都沒贏過,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

傅瑤的脖頸陡然被他扼住,那隻手那麽有力,那一刻傅瑤甚至一點也不懷疑,蕭靖鈺是要殺了她的。

他的眸子愈發猩紅,看上去竟有癲狂之態:“瑤兒,誰也不能讓我們分開,死亡也不可以……你的心不在我這,那我便不要了,我隻要你的人,就算死了,你的魂魄也是我的!”

脖頸火辣辣的疼,呼吸越來越艱難,胸腔被悶得生疼,肺腑像是要炸了一樣。

守軍將領雷進喝道:“大膽逆賊,還不放開太子妃,束手就擒!”

可蕭靖鈺根本沒給他們一個眼神,他隻死死盯著傅瑤,仿佛就算天塌地陷,他要在最後一刻掐死傅瑤一樣。

雷進沒了耐心:“來人,捉拿逆賊!”

士卒一擁而上,泛著寒光的刀槍劍戟在雪中一齊刺上來。

跟在蕭靖鈺身後的死士立刻拔出腰間軟劍,擋在蕭靖鈺前麵。

耳邊全是兵刃相撞的聲音,傅瑤眼前越來越黑,可是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掙紮過。在意識越來越混亂時,她抬起**的手指,握住了蕭靖鈺的手,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眸子望著他。

那眸子很平靜,似乎在說:“我累了,我們就這樣一起去死吧。”

然而這樣平靜的眸子,卻像是灼傷了蕭靖鈺一樣,在悲憤與癲狂之中,有一個聲音在說:“不,你不能殺她,她不能死,不能死……”

蕭靖鈺手上的力道逐漸減小,最後放開了傅瑤的脖子。

傅瑤沒了他的支撐,當即摔倒在地,劇烈咳嗽起來。

蕭靖鈺放過了傅瑤,心中的暴虐卻絲毫未減。

一個士卒握著樸刀砍過來,卻突然脖頸一緊,他手中樸刀一鬆,閉眼之前隻看到蕭靖鈺那張森冷可怖的臉。

像是發泄心中戾氣似的,蕭靖鈺手背上青筋暴起,掐死了一個又一個撲上來的人,可他心中並沒有一點輕鬆。

他逼迫自己不去看跪坐在地上的人,他想掐死那個人,卻又恐懼至極,害怕自己一旦看過去,就忍不住想掐死她,於是又強迫自己不去看。

這是一種複雜而矛盾,甚至是毫無邏輯的心理,他從未有過的,可現在就在腦海中互相角力,把那一向清明的腦子扯成了一團亂麻。

蕭靖鈺強悍至極,他們明明人多勢眾,明明披甲執銳,卻瑟縮著,不敢上前一步。

馬背上雷進一見如此,就高喊:“生擒逆賊蕭靖鈺者,連升三級,賞黃金萬兩!”

黃金萬兩落在每一個人耳中,也刺激著每一個人,黃金萬兩,那可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於是他們爭先恐後的衝上去,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在這場冰天雪地中全都殺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