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把他從心裏剜出去,倘若不行,就把心也一並舍棄了。◎

傅瑤呼出一口濁氣,隻覺心中五味雜陳,一時說不出個中滋味來——淳載六年八月十五,是她和蕭楷大婚的日子。

她隻覺周圍亂糟糟的,眼前的一切明明都那麽虛假,可又觸手可及,真實到不能再真實。

她帶著不甘死去,蒼天是聽到她的怨懟,所以才讓她重來一次,而是還是在所有事情都未發生之前嗎?

此時,她隻是個新嫁娘,還沒有卷入殘酷的奪嫡紛爭中,沒有和蕭靖鈺勾結,沒有辜負蕭楷。

傅瑤苦笑一聲,覺得命運一定是在和她開玩笑,又覺得上天待她不薄。

就在她感慨萬千時,轎子漸漸慢了下來,綠蕊在外麵小聲提醒:“小姐,到了。”

傅瑤收回萬千思緒:“先把當前過去吧,而且,她很快就要見到蕭楷了。”

她整理好衣裙發飾,在轎子裏端端正正坐好。

轎子平穩落地,蕭楷從前方車駕下來,緩緩走到鳳凰金頂花橋前。

宮人將紅色綺羅簾櫳掀開,傅瑤從花橋裏出來,隻能看到蕭楷垂落在地的衣擺。

由宮人打著的翟扇在麵前一一打開,傅瑤看到了就站在她麵前,真真切切的蕭楷。

蕭楷著著一身紅色婚服,墨發束起,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柔和的望著她。

傅瑤心中感慨萬千,上一世蕭楷也是這麽望著她的,可她心心念念的卻隻有蕭靖鈺,以至於辜負了眼前的男人。

這一世,她會珍惜蕭楷,努力做一個好妻子,也算是彌補自己前世做下的孽。

傅瑤走到蕭楷麵前,蕭楷對她伸出手,她就把手放在蕭楷掌心。

蕭楷觸摸到她泛著涼意的手,眉心微皺,而後不動聲色地用溫暖幹燥的掌心把她包裹,牽著她邁過了高高的門檻。

他們步行至掛滿紅綢的東宮,在司禮監的主持下,行了跪拜禮,同勞禮,合巹禮……等回到毓慶宮時,傅瑤已經有些頭昏目眩。

她剛被牽機折磨至死,醒來後還未來得及適應現在的身體,就開始了諸多繁瑣的大婚流程,她看著來來回回的宮人,就覺得眼前一陣模糊。

傅瑤和蕭楷並肩坐下,宮人們說了吉祥話,得了賞錢,又為他們放下層層碧紗就退出去了。

臨走時,綠蕊還回頭看了她一眼,卻到底不敢多舌,隻能不放心地退了出去。

寢殿裏頓時變得闃靜無聲,隻有紅燭偶爾發出的嗶剝聲和滴漏有節奏的水滴聲。

蕭楷握住她的手:“本宮以後可以喚你瑤瑤嗎?”

和前世如出一轍的話鑽入耳中,攪得傅瑤心神大亂,臉上卻依舊不露端倪:“殿下請便。”

蕭楷抬手撫摸她的臉頰:“從今以後,你便是本宮的妻,本宮會愛你,敬你,護你,也願你能信任本宮,與本宮攜手共度。”

傅瑤微微頷首:“妾記下了。”

蕭楷低頭時恰好能看到她濃密的睫羽,一道彎曲的扇形,顯得格外柔和多情。

傅瑤似是有所察覺,纖長的眼睫顫了顫:“殿下……”

蕭楷低頭吻她,溫熱的手掌撫上她不盈一握的腰。

傅瑤攥緊了衣袖,她強迫自己不去想蕭靖鈺,忍住心中的抗拒,主動回吻蕭楷。

蕭楷感受到她的主動,不由得心頭一動,開始去解她腰間繡飾複雜的絲絛。

胸前陡然一涼,傅瑤忍不住輕微顫抖起來,手也抓緊了蕭楷的手臂。

蕭楷細碎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又從鼻翼滑過,落在唇瓣上,和她耳鬢廝磨,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別怕。”

……別怕

上一世行至末路,蕭楷也是告訴她這兩個字。

這於她而言,不過剛過了幾個時辰。

傅瑤心裏已經軟成了一灘水,她放鬆身子:“殿下,我不怕。”

·

翌日清晨,傅瑤早早被人喚醒,任由宮娥簇擁著將她帶到梳妝鏡前梳洗。

他們新婚第二日,要去謁見皇太後,皇上和皇後,因此早早就要梳洗準備。

綠蕊平日很活潑,今日因著蕭楷和女官宮娥都在身旁,再跳脫的性子也隻能謹言慎行,默不作聲地侍奉她梳洗。

傅瑤眸子清澈明亮,皮膚白皙,五官精致,隻是施以淡妝,就像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水墨丹青——清秀雅致,卻又不顯得寡淡,臉上留白剛剛好,引人無限遐思。

裝扮好後,流顏姑姑在一旁連聲稱讚:“殿下和太子妃真是般配至極,陛下和娘娘見了定然高興。”

流顏是皇太後送給傅瑤的人,她是宮裏的老人,做事牢靠,大婚繁瑣至極,若不是她親自盯著,少不了要出差錯。

蕭楷笑了笑,卻是回道:“姑姑莫要拿我們打趣了。”

他說完牽著傅瑤的手出了門。

傅瑤是丞相嫡女,傅家是簪纓世家,有傅家為她撐腰,隻須她不做出格之事,沒人敢難為於她。

因此從皇太後,皇上到皇後,所有人都對她滿臉慈藹,這一趟謁見完格外順利,還得了一堆賞賜回來。

等關起房門,綠蕊才捧著那些稀罕物道:“小姐,這一趟去得可真值啊,我總有一種是去打秋風的感覺。”

“你啊……”傅瑤無奈搖了搖頭,終究不忍苛責。

綠蕊自她七歲時就陪在她身邊,對她向來忠心耿耿,前一世她下了獄,這丫頭肯定也沒少吃苦頭。

蕭靖鈺對她尚且如此絕情,更何況是對綠蕊呢?

綠蕊見狀就笑得更開心了,卻還是存了個心眼,低聲問:“小姐,殿下溫柔體貼,又對你這麽好,你還要……幫著秦王嗎?”

傅瑤聽到秦王二字,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杯具,她腹部像是又泛起一股絞痛,腐爛的臭味、令人求死不能的牽機還曆曆在目。

“小姐?”綠蕊試探著叫了她一聲,“小姐,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傅瑤鬆開了手,“昨晚沒睡好。”

這本來隻是用來敷衍的話,綠蕊卻瞬間懂了:“哦,原來是殿下累著你了。”

傅瑤臉頰一紅:“別胡說。”

蕭楷很體貼,一直照顧她的感受,知道第二天要去各宮謁見,怕累著她,隻是淺嚐輒止,就放她歇息去了。

而且她還蕭楷在一起三年,蕭楷一向是發於情,止乎禮。他自小嚴格約束自己,一舉一動全是長年累月用規矩衡量矯正出來的。蕭楷簡直是天下男子的楷模,又怎會在**折騰她?

綠蕊笑眯眯道:“話本裏說,新婦都要羞一羞的,看來是沒錯的了。”

傅瑤怎麽說也是大家閨秀,怎好意思說這些,隻能嗔怪道:“越發沒規矩,回頭就讓流顏姑姑罰你抄宮規!”

綠蕊見好就收:“小姐,我不敢了。”

她閉了嘴,房間裏就安靜了下來。

傅瑤開始思忖方才綠蕊的話。

傅瑤從前的那些心思,綠蕊一向是知曉的,她甚至多次偷偷溜出家門,替傅瑤給蕭靖鈺送信。

傅瑤雖然沒告訴過她自己嫁給蕭楷的目的,但這小丫頭也不傻,自己能猜個七七八八。

傅瑤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既然要和蕭靖鈺斷幹淨,就應該提前告知綠蕊,免得她日後拿捏不準分寸。

而且,告訴綠蕊,似乎也在彰顯著她的決心。

傅瑤扣著手中的素瓷茶杯,緩緩開了口:“綠蕊,我要忘了蕭靖鈺,隻一心一意做好殿下的妻子。”

綠蕊從前也勸過她多次,可她就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好說歹說都不行,如今突然改了主意,讓綠蕊大吃一驚:“……小姐,那你還喜歡他嗎?”

還喜歡他嗎?

這句話像有什麽魔性一樣,徑直落在她心上最柔軟之處,讓她呼吸一滯。

她喜歡了蕭靖鈺那麽多年,喜歡到無法自拔,幾乎當成了一種本能。

她恨蕭靖鈺,怕蕭靖鈺,想要和蕭靖鈺斷得幹幹淨淨,老死不相往來。

可她依舊無法否認,她還愛著蕭靖鈺。

隻是如今看清了,心死了,不敢了。

“那就把他從心裏剜出去,倘若不行,就把心也一並舍棄了。”

綠蕊愣愣看著傅瑤,她從見過這樣的傅瑤,眸底隱藏著綿延不絕的悲慟,卻又那麽決絕,這讓她覺得特別陌生。

好在隻是一瞬,傅瑤就又恢複了慣常的神色。

流顏從外麵進來:“殿下,萬貴妃請你午後去漪蘭宮吃茶。”

萬貴妃寵冠六宮,皇後娘娘又身子不好,後宮多由萬貴妃打理。真的說起來,此人比皇後更像皇後。

傅瑤雖然是太子嫡妻,論身份比貴妃要高貴,可以萬貴妃在後宮的權勢,她不得不見。

但若按規矩,大婚第二日,太子妃應當隻謁見太皇太後、皇太後、皇上和皇後。及至大婚第三日,才會和後妃走動——這是規矩,也彰顯著尊卑有別。

她若去了,便得罪皇後,她若不去,便得罪萬貴妃。

皇後是她親婆母,可以隨時教訓她,萬貴妃是真正的掌權者,勾勾小指頭就能給她暗地裏下絆子。

而且,貴妃為何突然要見她?上一世明明是大婚第三日,她按著規矩去走動的。

難道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