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的時候都還迷糊,直到被夏令拿冷水浸濕的毛巾使勁擦臉,夏憲才真的感覺自己在醒過來。

那一天,外婆把夏令吉他沒收了,但夏令知道她會放在床底。

那一天,外婆從外麵把門反鎖,但也同樣難不倒夏令。

他就從自己和夏憲的臥室窗那出去,背著他吉他,沿著外牆新架的天然氣管道,義無反顧往下爬。

“憲兒你慢點,跟好我。”

而夏憲跟著他爬出去的時候,徹底清醒了。

四層樓是不算很高,但也絕不低,年輕無知的蠢小孩誰也沒怕,夏令覺得興奮,夏憲亦覺得興奮,就在經過路人驚詫眼神和嗬斥中逃離。

說起來,現在好多奇怪的現代人對從前綠皮車存在幻想,覺得文藝,其實一點都不文藝。

它緩慢行駛,中途停留,車內擠滿了乘客,氣味是混雜不佳,氣氛是吵鬧嘈雜。

夏令帶著夏憲登上列車,同車的人很多,他們當中很多是不太富裕的務工者,還有農民,在這個城市和另外的城市,這個小鎮和另外的小鎮間穿梭。

最慘的是,那天運氣很不好,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故障,火車中途停留比預計的時間長了許多。

天氣實在太熱了,夏憲覺得委屈,綠皮火車裏的氣味太難聞,令他不舒服。而且一想到回去還有可能挨揍挨罰,他都有點兒後悔跟夏令出來了。

但是他不敢講,因為他聽夏令說那些話,覺得夏令過得好像並不容易。

也就是那天在火車上,夏令才告訴夏憲,他有一個樂隊,今天是要和他樂隊的朋友會合,去參加隔壁市的一個樂隊比賽。

他說其實早知道外婆會生氣,所以其他設備都拜托隊友們帶過去了,但吉他他是不放心的,還是自己帶著。

他說,如果能贏的話,應該會得到一些機會。

夏憲不知道所謂的機會是什麽,但當時他看夏令一直在瞥他人手腕上的表,然後不斷歎氣,忍不住要問夏令了。

“來不及了嗎?”

是來不及了,夏令確認過時間,還是歎氣。

但他沒有因此委屈生氣,過於牽掛來不及參加那表演,惆悵這是最後的機會,錯過會否令樂隊離心解散等等。

“等著也沒意思啊,我給大家唱首歌解悶吧。”

眼下大家都很煩躁,夏令便把他的吉他拿出來,且顧眼下。

“在黎明前冰冷的幽暗中”

“我熱情消溶 無可奈何”

“我浪跡在人群之中”

“但仍懷著一個信念”

是悲傷的歌啊,雖然聽不太懂歌詞,雖然並不知道它其實本是一首詩歌,但夏憲可憑直覺感知。

“願黑夜中月亮永照”

“願生活帶給人們幸福”

“願我心中愛情的春天”

“永不被風雨替換”

“願我心中愛情的春天”

“永不被淒冷的風雨替換”

但它也是溫柔的歌。夏令的吉他,夏令的聲音,像是清冽的泉,光亮的顏色,流過夏憲腦海裏。

雖然大概除了夏憲沒人在意它究竟好壞如何,但大家都為夏令這短小的情歌熱烈鼓掌。而且夏令也不止會唱這首歌,還演自己樂隊的歌,甚至同車的人們求他彈些時下流行樂曲,無管高雅的庸俗的,隻要他會,他也高高興興地彈和唱。

就是那一天,夏憲終於對“音樂很好”這件事有了感觸。

夏令還問他:“憲兒最喜歡哪首歌?”

夏憲回想了下那些歌曾經在腦內鉤織的色彩與氣味,道:“第一首。”

也許是因不知情的夏憲所挑選的並非是他樂隊的歌,夏令麵上表情略有點失望,但很快他就不計較了:“憲兒今天高興嗎?”

“夏令高興我就高興。”

“隻要有歌唱我就高興,”夏令笑道:“音樂真好,我永遠喜歡唱歌。”

他是真的很開心模樣,夏憲便也開心。

但如果夏憲可以預知後事,大概會在當時大叫出聲。

“騙子。”

然而當時的夏憲並未可預知未來,於是那天的最後,是夏令與夏憲抵達隔壁城市後無功折回,深夜裏回到家中,兩個人都被尖叫失聲的外婆痛罵。

被她用衣架抽得渾身青紫到處逃竄,夏憲哭得嗓子都啞了,但夏令沒有。

這也是他們活該。外婆急壞了,以為他們離家出走,而且去到派出所後,她發現即便已告知失蹤的是兩個未成年人,但工作人員也並不是很重視,於是更加心急如焚。

這場暴力懲戒在天明前才結束,夏令和夏憲終於被外婆勒命去睡。但夏憲疼得睡不著,連澡也不敢洗,哭得累了還摟著夏令抽噎。

而夏令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痛,好像那被打斷的幾根衣架從來都沒落在他身上。

“憲兒,睡吧。”

夏憲搖頭,囁嚅道:“我太疼了。”

看他睡不著,夏令便耐心哄他,跟他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知道嗎?今天你說好聽的那首歌,歌詞其實是一首詩來著。還有啊,那個做歌的人,年紀應該沒比我大太多,他好厲害的。”

“是嗎?”

“他們也是高中就組的樂隊,那個吉他挺厲害的,”夏令回想之前看過的表演,對夏憲道:“我之前看過一次他們過來演出,還挺想認識他,但別人都說他有點毛病,誰跟他接近他都不太樂意搭理。”

夏憲替他不服氣:“比你厲害嗎?”

夏令坦誠道:“比我厲害。”

他這樣說,令夏憲有了興趣:“那他叫什麽?”

“邱什麽來著,我沒好意思問,當時也沒好意思要人家介紹我們認識說話,可惜了。”

“嗷。”

“唉,我聽別人說啊,他還會彈貝斯,會打鼓,會編曲什麽的。而且他的琴也比我貴好多,家裏應該挺有錢的吧,真好。”

夏令眼神裏寫著的應該是羨慕,夏憲便道:“但是你比他好看,對不對?”

他這說話,讓夏令笑彎了眉眼。

“對的,但是我比他們所有人都好看。”

如今的夏憲,因這回憶也再度想起,那正是他第一次聽說關於邱明。

就像其他一切不可預知的未來,夏憲那時候也不曾想過,會和這個夏令未記清名字、也未與夏令相識的邱姓男子,製造他日難忘,一場愛情事故。

作者有話說:

“我們有形體,並非不美麗。”

我和夏憲一樣,知曉這個夏令有具體的形體而且美麗,唯有他已死亡這缺點,令人惋惜。

這章裏的歌比較特別,是邱老師(其實是我)偶然讀來的一首詩來著,作者為A. A. 勃洛克,它的名字叫做《願黑夜中月亮永照》,譯者劉湛秋。

我們都是星星,明亮黯淡都美麗,在黑夜中,月亮照我亦照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