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沉在水裏,像耽於夢內,其實都已經分不清現實虛幻真假,但當徐海恍惚間聽見一段黯淡憂傷的自然小調自耳邊響起,他還是盡力先睜開了眼睛。

看見有個夏憲坐在旁邊盯著手機,隨口哼著什麽,也知曉自己身上應該是好幾處都骨折了,連呼吸都抽抽著疼,徐海心想這大概還是現實,且是自己也還活著的那種,不怎麽討喜的現實。

想了想,他先叫出了聲。

“憲兒。”

因為喉嚨發幹刺痛還要努力說話,聲音都變得含混沙啞,但夏憲聽見了,一下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徐海看他,好像是竭力忍住沒撲到自己身上來那樣激動。

“哎!哥你醒了啊!”

想點頭的,但脖子也被固定住了,徐海就眨了下眼。

“你等會啊,我給你叫醫生來!”

夏憲按了旁邊的呼叫器,但是又不等及,便讓一旁的護工出去叫醫生和護士來,這才又走回徐海床前。

“嗷,估計醫生他們有點忙,馬上過來了,稍微等會啊哥,”夏憲樂道:“浩哥昨天都在這,今天他有事得先回去一趟,然後昨晚上老白也一塊守著你的,我剛過來換他,讓他回去酒店先休息了。”

聽見這話,徐海實在是愧疚,但也說不出來什麽,隻好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啊。”

“麻煩什麽?不麻煩!”夏憲立刻止住他話頭:“話說你自個還記得嗎?之前你醒過一次來著,但醫生說你腦震**,什麽都答不上來,還可能記不住事,把我們都嚇壞了。”

徐海是一點曾經醒過來的印象都沒有了,也仍舊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道:“不好意思,是我對不住你們。”

他又說這種話,夏憲剛想勸,但醫生和護士進來了,簡單查看之後要他做更進一步的檢查,於是夏憲便安分等著,把話都留著先不說。

幸運的是,這次徐海車禍受傷,旁人看著不輕,但就車禍來說其實已不算太嚴重。

送入醫院搶救後醫生都說他生命體征平穩問題不大,現在頭部CT沒有什麽大異常,就是多處軟組織挫傷及完全骨折不完全骨折。

反正能醒就是挺好的一件事,連護工都這麽說。現在徐海可以喝一點水,進一點流食,精神比剛醒來的時候好一點,夏憲本意是讓他多休息的,但他似乎不怎麽想休息。

“那我陪你說會話唄,”請來的護工出去上廁所休息一小會,夏憲便道:“之前浩哥老白邱老師過來,還給你買了葡萄啊蘋果啊獮猴桃什麽的,但你現在不能吃,隻能先便宜我了。”

雖然確實也是當季的水果,但聽到他提起邱明,想到剛才他還嘴快提了一句,能轉來這滿員的市醫院能單獨住個好病房,其實也是邱明功勞,徐海笑了一笑,問他:“是給我買的嗎?看著應該就是給你買的。”

不知道他是說大家夥都慣著自個,或是單指邱明一個,夏憲有點臉紅,也不往嘴裏扔葡萄了,就假咳了一聲道:“害,我們不說這個!”

徐海笑是笑了,但夏憲看他現在這慘樣,還是覺得難過,忍不住還是要跟他說點心裏話。

“哥你別怪我要說你了!你幹嘛要做傻事兒啊哥?就算遇著事,你張嘴告訴我們一聲都不行嗎?還有,你拿兄弟不當兄弟朋友不當朋友這樣對嗎?就為著別人說不好聽的你就不好好過?不值得啊!”

徐海露出一點詫異,但轉瞬又恢複了平靜。

“你……以為我自殺啊?”

夏憲看他表情,聽他這問話,覺得自己可能有點想錯了,一時啞口。

徐海道:“我確實抑鬱了很久,前幾天也幾乎都沒睡。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以前一個水庫,想起以前我女兒小時候,我還帶她去那邊郊遊來著。然後不知不覺地在那坐了一夜,看著天快亮了我才往回走,路上就一直沒留神看過往有車來著。”

夏憲將信將疑地望著他,不知他是為了什麽不睡,也不知他想什麽才能這麽失魂落魄得連被腳下的路都不在意了。

“但我跟你說實話,我知道車撞我那一瞬間,我也不害怕,因為我總算知道他在那時候是什麽感受了。雖然是有點疼,但我就跟著他走,我肯定不害怕的。”

徐海的語氣並不難受,反而有點奇怪的憧憬,夏憲立刻便知道,他現在說的是方盟。

那個方盟已經走了很多年,但就連夏憲想起他,那眼前都會出現一個鮮活又光彩的大男孩。

他年輕英俊,頭發總是剪得很短,大部分時間保持著原本的發色,偶爾想起來,又染出一片彩色奇怪浮誇。

他性格直率,還有千杯不醉本領,自由絢爛才華,人人都說,他完全就是那種為搖滾樂而生的人嘛。

但,他現在隻是某些回憶了。

一想到從前的方盟是如何年紀輕輕就因車禍離世,就像是老天偏要造就這樣的他,又收回他,夏憲心內就更不好受了。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方盟要是還在,肯定不想你這樣!”

因為受傷,徐海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就拿眼睛認真地看夏憲。

“其實我不知道他會怎麽想,”他道:“就好像方盟也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一樣。”

為這突如其來的說話,夏憲瞠目結舌,又再度啞口。

“他死的那個時候,我才是真的想跟他一起去了算了。”

說著喪氣話,徐海也不看夏憲了。他挪開視線,就拿眼睛看著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格子,金屬色的噴淋頭,還有在此刻顯得過於明亮的燈。

像是對燈訴說,也像是自言自語,徐海念叨著他那些舊的白日夢,以及苦痛。

“憲兒啊,有的時候我覺得你心其實很細又很聰明,但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真像個傻瓜。”

“你知道嗎?你總說我以前照顧你,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樂意顧著你,可能就是因為我們是差不多的人啊。”

“我們那時候是怎麽認識的?我記得,就是方盟,他是你師兄,拉著我去看你演出的時候遇到吧?那一次,還有後來有好幾次,我在下麵看著你們演,覺得你們看起來感情真好。”

“大家都在底下起哄啊叫啊笑啊,我就心想,他們可能是看不出來,但我看得出來,你和邱明看起來就跟別人不一樣。”

“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怎麽說,但我知道,我應該是挺羨慕你們吧。”

夏憲深知是因為樂隊總在人前表演,也因為樂隊的成員好像親密無間,流露友或情真難分辨,那一切人待他人的珍稀和付出,本質都是些雷同相愛表現,所以旁觀的難清楚看透看破,自己亦是同樣。

而且,雖然知道方盟對樂隊對徐海來說都很重要,但因為徐海有自己的家庭和老婆孩子,他看起來還那麽疼愛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孩子,所以就連夏憲,都沒有想過他今日說的。

“那時候,我隻要一遇著你,就覺得我沒辦法騙自己說我還能繼續那樣做樂隊,跟他一塊說笑喝酒再沒別的,我太想跟方盟說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話,所以我得先告訴我老婆說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感謝她,也想盡力照顧好女兒,但我們最好就分開吧。”

“我太自私了,我把她和孩子都害了,但我好像,在當時真的就沒有一點別的辦法,我太蠢了想不到別的辦法。”

明明是一開始相愛的人,但突然就變化,換了誰人能輕易接受這變化?憑著徐海說的,夏憲完全可想象,要先結束一段感情才投入另一段感情仿佛是對,但這坦誠對曾被愛那個來說,也是一種深刻傷害不假。

說不出勸慰的話來,感覺現在說什麽都太多餘,夏憲隻能先沉默著聽他繼續說話,揭開舊的傷疤。

“我老婆,她一點錯都沒有,她不想離婚,她跟我鬧,跟所有認識的人說我變了,她求我再想想,讓周圍所有人都勸我想,不要突然變得那麽可怕,一個家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想也是。以前我對每個人都那麽好,我曾經也對她那麽好,但我忽然地就變心了,我想去愛別人了,我不能再愛她,我都覺得我真可怕。”

“所以她後來也恨我啊,她說如果不讓她帶走孩子她就死給我看,還說我一定會有報應,以後我再也別想見孩子,也別想再跟孩子說一句話。”

“後來,你也知道了,我的家沒了,我也沒能來得及,跟方盟說這些話。其實他車出事前,他還在跟我念叨他最近在想一首歌,然後我就跟他說,那你過來唄,正好我也有想跟你說的。”

“你看,如果我一直沒勇氣說更好吧,可能我就不會失去他,也失去了我的家,我稀裏糊塗地,就把自己搞得是一無所有了啊。”

“前幾年的時候,我就留在這,雖然我女兒聽她媽的話,也恨我也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想跟她媽吵起來,讓她難受害怕,就想我能遠遠地看看她。”

“但這次我離開這,再回來的時候,居然就找不著她們了。”

“我問別人,別人都說不知道她們去了哪,隻有她鄰居跟我說,她好像有了新的對象,對她挺好,對孩子也不錯,所以搬走了,不在這了,可能去了外地,但也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

“我猜她可能是故意的吧?但有人能照顧她和孩子,然後也能徹底避開我,她以後應該會過的很好,至少我希望,她會過得好吧。”

一句又一句的,徐海把這些他從來不跟人說的話都說完,也覺得辛苦,牽扯著傷口疼,就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輕聲咳嗽。

仍舊是不知道說什麽好,而且因為他現在受傷,夏憲連握著他的手都不能夠,隻能定定地看著他。

察覺到夏憲在注視,徐海把目光也轉向他。

“憲兒,這就是生活啊,盡是些普通悲劇,沒情沒趣的,”無可奈何,但徐海對夏憲道:“我一點都不喜歡,但是我也隻能接受這些個。”

誰不是呢?夏憲無可避免地想起夏令,還有他自己經曆的,全是這世間常見的不幸與孤寡。

“哥啊,別想了。”

他說的對,那些都是已經不可更改的前事了。徐海也道:“對啊。我肯定會好起來的,醫生說我這次運氣還行,手斷得也不嚴重,人也沒殘,過幾個月應該都能好吧?”

那當然了,夏憲重重點頭:“嗯,哥你肯定很快就能好起來。”

“你剛說什麽,別人說什麽之類的,”徐海笑了,又再認真道:“我以前是真的很怕,但現在,我覺得,也就這樣,沒關係吧。”

完全可理解他為何突然不再怕,夏憲也知如果別人說的是假的話,那麽他們可以全不在乎,但如果說別人的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啊,誰都無法避開它。

看夏憲再點頭,徐海又道:“你看,我不是還好嗎?以後我們也是這樣,就得好好的。還有啊,方盟留給我的那些歌,我以後都要好好地做了做完,至於別人說什麽好的壞的,都別管他,我一點都不怕。”

“好啊。”

對徐海說的這些,夏憲大聲應著,更用力地點頭,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正確的選擇和說話。

作者有話說:

有什麽對讀者說的嗎?

我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