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後,一樓客廳,辛楚韻給丈夫和兒子都倒了溫熱的花茶,她頓了頓,翻出丈夫喝茶的小杯子,倒了一杯放在了施懷熹麵前。

“謝謝阿姨。”

一個小玩偶用相當好聽的聲音對自己道謝,這感覺有些奇怪,卻不算太壞,辛楚韻比身邊還在恍惚的丈夫接受能力要強很多。

她看著自己瘦削蒼白的大兒子,滿目疼惜,“冉冉,這種事情怎麽可以瞞著爸爸媽媽呢?這麽多年,幸好你沒有出什麽事……”她壓下喉口的哽咽,“這三個月就好好住在家裏吧,你跟著弟弟好好學,爸爸媽媽也會去找高僧大師問問,一切都有我們呢。”

辛漸冉從門口開始就陷入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狀態,視線裏的一切都覆蓋了斑斕的色塊,耳邊鼓噪,聽到的一切聲音全部失了真,一切都沒有實感,他感覺自己漂浮著,世界光怪陸離。

辛灼就這樣把他隱瞞良久的秘密說了出來,而爸爸媽媽就這樣接受了,太虛幻了,虛幻得像是一場一戳就破的夢境。

那些因為這雙眼睛遭受的排斥、驚疑、恐懼,都不是假的啊,不是隻有程聽能接受這件事情,接受這樣一個麻煩拖累嗎?

隻有程聽的聲音是清晰的,他用隻會對著他的溫柔聲線安慰他:“沒關係的,我不害怕你,也不厭惡你,我跟其他人不一樣,我會一直保護你,一直陪著你。”

程聽呢?程聽在哪兒?他想從這場夢裏醒過來了。

“冉冉,冉冉!冉冉你怎麽了?”

“辛漸冉!”施懷熹的聲音在耳邊炸開,辛漸冉猛然回神,額頭一片冰涼,那些色塊不見了,聽力也恢複正常,他看見媽媽攬著他的肩,父親俯身注視著他,施懷熹漂浮在他麵前,辛灼還坐在原位,指間夾著一張醒目的黃符。

“我沒事……”聲音嘶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出了好多冷汗……”辛楚韻抽出紙巾,見兒子下意識往後躲,心裏黯然,把紙巾遞了過去,路甘來躊躇著說:“要不還是叫醫生來看看吧?”

辛漸冉搖搖頭,“我沒事,不用了。”

辛楚韻很不讚同,“那等休息幾天,我就帶著你們去做個全身體檢。”

“我就不用了。”辛灼說。

辛楚韻隻是無聲地望著他,辛灼避開她的視線,“當我沒說,我去放行李。”

“我帶你們上去,老路,你準備一下早飯。”

“好,行李多嗎?要不要我幫忙?”

辛灼提著手裏的行李箱示意了一下。

他們的房間在三樓,樓梯是木質的,鋪著很淡的藍色地毯,牆壁上掛著很多畫,從名畫到塗鴉不一而足,是個很認真地在生活的家。

三樓兩個房間相對著,裝修得各有風格,哪怕兩個兒子從來沒有回家住過,這對夫妻還是很精心地布置好了他們的房間,也勤於打掃,以至於現在換上床單被子就可以睡下了。

辛漸冉和辛灼都拒絕了辛母動手鋪床的行為,後者無奈放棄,推開了大門,露天的空間裏,擺放著巨大的秋千,被收起來的帳篷,以及整齊擺在廊下的天文望遠鏡。

“三樓都是我和你們爸爸自己瞎弄的,你們住就要住得開心,想要重新布置就重新布置,這個地方也是,想擺什麽擺什麽吧,整個三樓都是你們的。”

辛灼的目光在天文望遠鏡上一掃而過,他點點頭,進了房間。

辛楚韻小心地拍了拍辛漸冉的肩膀,“好好洗個澡,洗完澡下來吃早飯。”

辛漸冉僵硬於這樣的親昵,他想回應,喉口卻像是**畸形,絞著隻發出一聲咕噥,他連忙收聲,使勁地點了點頭。

施懷熹跟著辛漸冉進了房間,後者先是從包裏拿出了換洗衣物,頓了頓,又拉開了衣櫃,衣櫃裏衣服塞得滿滿的,都是很生機蓬勃的顏色,少有黑白灰。

看著辛漸冉猶猶豫豫的,施懷熹飄過去,拍了拍一件淺橙色的T恤,“穿這件。”

辛漸冉想說些什麽,施懷熹又說:“穿這件你媽媽一定很高興。”

辛漸冉默默拿下這件衣服,轉身進了浴室。

水聲響起,施懷熹飄到飄窗上坐下,陽光斜斜地照進來,他坐在陰影裏麵,把圓圓的腳伸到了太陽底下,不是什麽舒服的感覺,也算不上不舒服。

非要說的話,他覺得自己像是冰激淋,會在太陽底下慢慢融化掉。

於是他收回腳,有些遺憾,他是很喜歡曬太陽的。

不過這樣出出神也不錯,這種無所事事,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的生活讓他很放鬆。

門被敲響,施懷熹飄到浴室門口,恰好浴室門打開,辛漸冉擦著頭發走出來,也聽到了敲門聲,他走過去,施懷熹拉了拉他的袖子,“讓我試試。”

他說著,凝神看著門把手,後者自動往下壓,隨之門也被拉開了。

懶人福利。

來的是辛灼,他也剛洗完澡,頭發還濕著,臉還是冷冰冰的,進來就開門見山,“在家裏的時候,這隻鬼要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辛漸冉皺起眉,“他不是會傷人的厲鬼。”

“誰知道,”他看向施懷熹,“你要是想在這個家裏待下去,要麽跟在我身邊,要麽我在你身上下一道符,一有害人之心,這符就會讓你灰飛煙滅。”

施懷熹坐在辛漸冉肩膀上,“你要是有辦法讓我跟辛漸冉分開,跟著你也無所謂。”

無非就是換個視角吃瓜,還不用被拴著。

“什麽意思?”

“這件事情本來想找你師父問問,後來忘記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解決。”

“說。”

“我跟辛漸冉的距離不能超過三米。”

辛灼頓了頓,手指掐了個決,問道:“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施懷熹報了年月日,“具體的時間我就不知道了。”

這話一出另外兩個人都沉默了,施懷熹前後看了看,“怎麽了?”

辛漸冉輕聲說:“我跟你的出生日期是一樣的。”

“應該是分毫不差,”辛灼看向辛漸冉,“右手伸出來,掌心向上。”

辛漸冉默默照做。

一張符在辛灼指間無火自燃,他把燃燒的黃符放到辛漸冉手掌正中,同時低喝一聲,“別動。”

辛漸冉僵了僵,強忍著沒動,這火燒得不燙,但卻像是探到了骨骼血肉裏遊走,說不出來的不適。

火燃盡,白色的灰連成一線,從中指開始延展,越走越細,在掌心的時候更是斷了一截,是從旁邊續上的,等延展到手腕的時候,線已經細得幾乎沒有了。

辛灼又抽出一張符在這手掌上一按,白灰全數附著到黃符上,“先下去吃早飯,晚點再說。”

辛漸冉收回手默默走了出去,施懷熹則探頭問一句,“要找你師父嗎?”

施懷熹問得相當平淡,他隻是好奇而已,然而漆黑的小死神,圓手圓腳地飄著,用那雙布縫的黑漆漆的二次元眼睛歪頭看過來的時候,有種相當殺人無形的嘲諷意味,辛灼冷著臉伸出手指,把施懷熹戳了出去。

餐桌上擺著包子油條魚片粥,是溫暖的家常味道,施懷熹想著三米距離夠他到哪兒去神遊,辛媽媽卻問他,“你能吃東西嗎?還忘了問你的名字。”

施懷熹說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的寫法,“阿姨叫我懷熹就好了,我應該是吃不了東西的,”他看到了餐桌上擺放好的魚片粥,心頭發暖,“謝謝阿姨為我準備。”

辛灼越過他們落座,他看著黑漆漆的布偶浮在空中四下環顧,像是想找個地方棲身,背影都透著漂泊無依。

他心裏對他和辛漸冉之間的事情隱隱有了猜測,態度也沒有那麽橫眉冷對了,他伸手把小布偶撈了過來,讓他站在碗前,而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符,符紙卷著一株小而細的香點燃,升起的煙霧則全部都飄進小布偶身體裏,香很快就燃完了。

“可以吸食了。”

施懷熹扶著碗邊吸了一口,滿口都是魚片粥的鮮香,“好好吃。”

辛楚韻拉著丈夫落座,笑得溫柔,“好吃就好,你路叔叔的廚藝吃過的人都說好。”

路甘來也點點頭,他比妻子要嚴肅一些,坐著的時候脊背挺拔,身材也鍛煉得很好,是一個實打實的帥大叔,但也是肉眼可見的拘束和小心翼翼,借著這個跟小兒子搭話,“這是不是……跟供奉差不多。”

施懷熹也好奇地看過去。

辛灼看得手癢癢,揪了一下他的帽子才回答,“差不多,孤魂野鬼是吃不到東西的,隻有指名了的祭品才可以燒到他們麵前。”

施懷熹被祭品這兩個字噎了噎,“謝謝,但下次別說祭品了,我剛死沒多久。”

旁邊的人輕嗤了一聲,又扯了一下他的帽子。

辛漸冉看到施懷熹也能吃上飯也挺開心,他接過媽媽夾過來的油條,陽光從落地窗掃進來,好像把勇氣也一起遞了進來,“你們……一直知道辛灼還有,還有鬼的事情嗎?”

辛媽媽隱約知道了為什麽大兒子這樣排斥跟他們同住的原因之一,“知道的,是爸爸媽媽的錯,一直沒有跟你說,你爺爺生前就是個驅鬼的道士,後來阿灼走上這條路也沒有瞞著我們。”

原來是這樣,說不出是後悔還是悵然的情緒裹挾著他,他沒有再出聲,路甘來見狀,給他夾了一個小籠包。

辛漸冉把它吃掉了。

對於施懷熹來說,這頓早餐的體驗很不錯,作為餐桌上唯一一隻鬼,這對夫妻並沒有表現出太強烈的好奇心,連他跟辛漸冉的關係都沒有多問,更別說他的生前事啦死因啦什麽的,隻是尋常寒暄,談談喜歡的吃的喝的,就結束了這頓早餐。

吃完飯,辛灼徑自上了樓,辛漸冉手足無措之後,被推著坐到了落地窗前曬太陽。

施懷熹算了算距離,幫忙收拾起了碗碟,辛家父母自然是攔著,施懷熹則說,“除了做點小事情,我也是想要展現一下自己的能力,”他抬起手,附近的兩三個碗碟就浮到空中,穩穩地飄到了廚房,“是不是還挺厲害?”

他自覺自己頗有高人……高鬼風範,還很貼心,但是頂著這麽可愛的一具身體,又圓乎乎地仰著頭——就像是等著被獎勵小紅花的小朋友。

辛楚韻非常樂意獎勵給他小紅花,她的聲音都變得更加溫柔,“真厲害。”

施懷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哼哧哼哧地把所有碗碟都送到了廚房。

處理好這些碗筷之後,辛家父母要出門上班了,孩子們都回來了,他們欣喜若狂又心驚膽戰,本想推掉所有的工作,又害怕幹擾到孩子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該上班上班,該休息休息。

臨走之前,辛楚韻把鑰匙遞給辛漸冉,“要是你們要出去的話,可以跟爸爸媽媽說一聲嗎?”

辛漸冉握著鑰匙點頭,他還坐在落地窗的小圓凳上,辛楚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頭,“媽媽去上班了。”

路甘來趁著兒子愣神的時候也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爸爸也去了。”

施懷熹把他們送到門口,跟他們說了再見。

車子在開出聯排別墅區的時候停下,辛楚韻看著哭得淚眼朦朧的丈夫,紅著眼睛哄他,“再哭要看不清楚路了。”

路甘來哭得抽抽噎噎。

辛楚韻摸了摸他的頭,“算了,我來開車,你換個位置哭吧。”

“他們……他們隻待三個月嗎?”

“待多久都好,”辛楚韻拍著丈夫的背,“能回來就好。”

作者有話說:

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