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慢,實際上,向南在“時光回溯”之中,僅僅隻是幾分鍾的時間,便飛快地回過神來。

而此刻,原本髒汙不堪的畫芯,經過連續多次的淋洗之後,整幅《江亭山色圖》便完全呈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不愧是被董其昌、石濤等巨匠奉為鼻祖的倪瓚,這簡約、疏淡的山水畫風,確實讓人驚歎。”

閆思遠對於古畫了解得更深,尤其是元明時期的古代畫家,他比夏振宇、朱遠舟要更懂一些,他讚歎道,

“倪瓚自創的’折帶皴’,以側鋒幹筆作皴,寥寥數筆,逸氣橫生。”

“嗯,倪瓚的畫作,多為三段式,一江兩岸,近為亭台樓閣、疏林坡岸,中間是一條蒼茫大河,遠處則是山林俊秀,構圖平遠,景物極簡。”

劉其正坐在一旁,含笑點評道,

“他的畫由於簡練,多年來有很多偽作出現,但是大多是有形無神,很難仿出倪瓚的這種蕭條淡泊的氣質。”

實際上,倪瓚是影響後世最大的元代畫家,他簡約、疏淡的山水畫風是明清大師們追逐的對象。

明代江南人以有無收藏他的畫而分雅俗,至今仍被評為“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

一群老專家、收藏家坐在一側低聲細語,另一邊,向南已經將古畫畫芯清洗幹淨,開始揭裱。

由於《江亭山色圖》是絹本畫,因此,需要先在畫芯正麵刷上薄薄的漿糊,貼上自製的油皮紙,再貼上兩層毛邊紙,然後才能開始依次揭腹背紙和命紙。

一般情況下,修複師都會用鑷子揭裱,手感要極好,稍有差池,可能就揭到了畫芯上,把古字畫揭壞了。

有些畫紙年代久遠,失去了拉力,用鑷子就根本沒法揭,就要用到搓揭的手法。

向南沒有用鑷子來揭,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古畫角上輕輕一搓,將腹背紙分離開來,然後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捏著畫芯的一角,緩慢而又均勻地將腹背紙一點一點地揭開。

他表情認真而又專注,卻一點也不慌張,劉其正和孫福民反應不大,其他的那些老專家和收藏家們,卻是一個個瞪大了雙眼,像看到了怪物一般。

“這,這腹背紙揭得這麽完整?!”

閆思遠倒吸了一口冷氣,忍不住低聲說出聲來,

“這幅古畫上那麽多蟲洞,向南還能將腹背紙完整地揭下來,他是怎麽做到的?”

他知道向南是古書畫修複專家,這段時間也見過不少向南送到他家裏去的修複好了的古畫,確實修複的效果比一般專家還要好上幾分。

可是,閆思遠卻從來沒見過向南修複古畫的過程。

事實上,大多數文物修複師在工作的時候,是不喜歡讓外行人旁觀的,因為害怕對方一驚一乍,會影響到自己的工作。

閆思遠盡管不是文物修複師,可他不僅是大收藏家,還在古書畫鑒定方麵有相當深厚的造詣,因此,倒也見識過不少其他文物修複師修複古畫的過程。

古畫由於年代久遠,再加上或蟲洞或黴斑或脆化等等各種病害的影響,無論是畫芯,還是腹背紙和命紙,它們的柔韌度實際上很差。

而且古畫在清洗過程中,被水浸透之後,更是容易撕裂。

因此,閆思遠之前經常見到修複師在揭命紙或腹背紙時,揭下來的大多是搓成一條條的,就跟搓澡時搓下來的泥垢一樣。

柔韌性稍好一些的,揭下來就是一片一片的。

完整揭下整張腹背紙和命紙的,不是沒有,但需要靠八分運氣,再加上兩分運氣。

可以這麽說,整個華夏都沒有哪個修複師敢說自己一定能夠做得到。

所以,閆思遠對於自己這次能夠親眼見到向南完整揭下腹背紙,都感覺這是自家祖墳冒煙了,要不然,怎麽會看到這等難得一見的奇景?

“我原來還擔心,向南這大半年來,一直將重心放在古陶瓷修複技藝的錘煉上,古書畫修複技術會生疏了呢。”

孫福民有些滿意地點了點,低聲笑道,

“如今看來,我是杞人憂天了,他的古書畫修複水平不但沒有退步,反而精進了不少。”

劉其正轉過頭來,笑眯眯地看著孫福民,打趣道:“你想讓我誇獎向南,還是誇獎你?”

“我還用得著你誇獎?”

孫福民瞥了他一眼,一臉不屑地說道,“向南就更用不著了。”

在座的眾人都是忍俊不禁,劉其正和孫福民,這是文博界裏公認的一對相愛相殺的“老冤家”了,他們兩位隻要待在一起,不鬥嘴那才是怪事。

孫福民和劉其正在這邊鬥嘴打趣,談笑風生,另一邊,向南已經動作迅速地又一次揭下了完整的命紙。

老專家們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向南高超的揭裱技術,驚歎連連,一邊感歎著,“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這些人,是真的老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自己還正當年,估計自己的古書畫修複技術,要真是碰到向南,那也隻有甘拜下風的份,這麽年輕就成為了古書畫和古陶瓷文物修複雙料專家,不服都不行。

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在古書畫修複室裏,不止是齊文超、楚天遙這些古書畫修複專家看得津津有味,就連江易鴻、鮑海、謝家鬆這些古陶瓷修複專家們,也是看得入了迷。

他們看不懂向南為什麽要用這些修複手法,但他們畢竟是文物修複老專家,多少也能知道,向南能有如今這份功力,這絕對是一般的國家級專家做不到的。

不說別的,就說他順暢流利、不緊不慢的動作,不經過長時間、高強度的訓練,是完全不可能做得到的。

“向南學習古陶瓷修複技術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也絕對不比學習古書畫修複時少,甚至還要更刻苦一些。”

江易鴻眼睛還盯著向南的動作,嘴裏卻是感歎道,

“這小子別的不怎麽樣,就是專注、執著,認定了一件事,不吃不睡也要把他做到最好。”

“文物修複不就要求這一點嗎?”

鮑海難得的沒有跟江易鴻對著幹,笑嗬嗬地說道,

“隻有專注執著的人,才會精益求精,用現在流行的一個詞來概括的話,那就叫匠心。”

“說得對,有了匠心,才能成為大師。”謝家鬆點了點頭,淡笑道,“我很看好他。”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會心一笑。

閆思遠、朱遠舟和夏振寧這三位收藏大家,卻是沒有開口說話,他們都死死地盯著向南,眼睛裏不約而同地開始發亮,就如同看到了一塊閃閃發光的寶石一般。

對於收藏家來說,還有什麽比交好一個優秀的文物修複師更重要?

沒有!

假如說,一個高明的醫生,能夠治療疾病,延續病人的生命;那麽,一個優秀的文物修複師,則是為文物保駕護航,流傳萬古的醫生。

像閆思遠、朱遠舟和夏振宇這樣的人,給自己找一個保健醫生容易,可要給自家收藏的古董文物,找一個好的“醫生”,那就太不容易了。

所以,他們很慶幸,慶幸自己在向南還沒有像今天這般耀眼之前,就已經和他結下了善緣。

隨著向南順利地揭下《江亭山色圖》的畫芯命紙,接下來的步驟,就是修補畫芯了。

華夏古代書畫,主要可分為紙質和絹質兩大類型,而紙質和絹質古書畫的補缺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紙質書畫的補缺,稱之為“隱補”。

所謂“隱補”,指的是托完畫芯紙後,由於原有畫芯受損部位有缺失,破損部位實際上隻有“托芯紙”襯於破口處,畫芯本身仍然是呈現出虧損狀態的。

這時候,不僅畫芯表麵參差不平,還因為破損處隻有一層托芯紙的厚度,既比周圍的畫麵要薄,又缺少強度,容易再次破裂。

為了彌補這個缺陷,就需要對虧損處進行補救,截取和畫芯相同質地的“補紙”,補在破損處的托芯紙後麵。

絹質書畫的補缺與紙質書畫不同,絹質書畫隻能“直補”,不能“隱補”。

原因就在於,絹質書畫也是用紙張來托製畫芯,如果畫芯有所缺損,破損處就會露出托芯紙,“隱補”是無法改變這種情況的。

因此,絹質書畫的補缺,需要在托畫芯之前就進行操作。

絹質書畫的“直補”,補絹與畫芯的絹絲必須粗細一致,紋理相同,這才能使所補部位不會出現異樣。

倪瓚的這幅《江亭山色圖》屬於絹本畫,因此,畫芯的修補,也隻能采用“直補”的方式。

在昨天上午時,吳振峰將這幅古畫拿出來時,向南就已經仔細觀察過這幅古畫的畫芯材質,他知道今天肯定要修複這幅古畫,少不了要對畫芯進行修補,因此,便提前讓康正勇準備了相同年代、相同材質的畫絹,以用作補絹。

他將早已準備好的補絹拿了出來,放在一邊待用。

然後從工具箱中取來一把馬蹄刀,將絹質畫芯的背麵,將破口四周刮成斜坡,然後按照經緯關係,製成相同形狀的補絹補在破損的地方。

這種畫芯修補方法,也叫作“細補法”。

和紙質畫芯不同的是,“隱補”是補於托芯紙的後麵,並趁濕刮去多餘的部分;而“直補”則是直接補於破口處,幹後才能刮去硬楞(不刮的話,容易出現毛口)。

由於絹質材料在刮製的過程中容易擾動絹絲,不僅刀口必須鋒利,而且動作要輕,做到用刀如磨、淨而不虧,所以也有人把這種做法叫作“細磨口”做法。

《江亭山色圖》這幅畫的畫芯之上,密密麻麻都是細小的蟲洞,最大的破損處也隻有指甲蓋那麽大,因此,畫芯修補起來,不僅耗時耗力,而且非常考驗人的耐性。

孫福民等一幫老專家看著向南修補了幾處破口之後,雖然還能坐得住,但再盯著看,也隻是看他重複相同的工序。

因此,對向南知之甚深的孫福民率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一眾人等笑道:

“已經快十二點了,在這兒坐了一上午,咱們也該去吃午飯了。”

謝家鬆這老頭比較實在,聽了這話,有些納悶,他伸手指了指還在低頭忙碌的向南,問道:

“向南還在忙著呢,不等他了?”

“不等了,咱們吃咱們的,今天中午我來安排。”

孫福民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輕聲說道,

“這小子每次一忙起來,都會忘了吃飯,你叫他叫不停,咱們先去吃,一會兒給他打包回來好了。”

“嘖嘖,難怪他會這麽優秀啊。”

謝家鬆讚歎連連,隨即又頗為惋惜地說道,“可惜啊可惜!”

孫福民一臉迷惑,問道:“可惜?你可惜什麽?”

“可惜我遇見他太晚了啊。”

謝家鬆唉聲歎氣,一臉遺憾,說道,“我要是早遇見了他,他早就是我的徒弟了!”

孫福民:“!!!”

靠!這老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竟然也想搶我的徒弟?!

江易鴻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瞥了一眼孫福民,心裏暗想:“這老孫是走了狗屎運,要不然就憑他這智商,也能做向南的老師?”

謝家鬆是古陶瓷修複師,他要搶也是搶我的學生好不好?你一個古書畫修複師,急個屁啊!

不過,老謝也就是過過嘴癮,向南古陶瓷修複老師這位置我占了,他哪來的機會?

對於這三個老頭為了向南“爭風吃醋”,其他人假裝沒看到,一邊談天說地,一邊往外麵走去。

至於向南,則是被大家扔在修複室裏,繼續和畫芯上的蟲洞作“鬥爭”。

一群人吃完午飯,幾個古陶瓷修複專家沒繼續往下看,回賓館午休去了,剩下的幾個人則是徑直回到了向南工作室二樓的古書畫修複室裏。

剛一進門,他們又大吃了一驚。

一頓飯的工夫,滿打滿算也就一個來小時,向南竟然已經將畫芯上麵密密麻麻的蟲洞,修複了一多半!

這手速,咋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