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1301-1374),初名倪珽,字泰宇,別字元鎮,號雲林子、荊蠻民、幻霞子,常州無錫梅裏人。

他擅畫山水和墨竹,師法董源,受趙孟頫影響頗深,早年畫風清潤,晚年變法,構圖簡約,意境淒清冷寂、蕭條淡泊……

據史書記載,倪瓚是一個妥妥的“富三代”,他的爺爺當時的大地主,富得流油。

盡管父親早逝,但撫養倪瓚的哥哥倪昭奎,是當時道教的上層人物,既不需要勞動,也不需要賦稅,而且還享有種種特權,所以倪瓚依靠大哥的撫養,不愁穿喝,可謂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

按理說,這樣一個逍遙自在的大少爺,怎麽畫出來的畫,意境會是淒清冷寂、蕭條淡泊的呢?

向南帶著這樣的疑問,透過“時光回溯之眼”,看了過去。

……

“老爺,院子裏的那棵梧桐樹,死了。”

一間大宅院裏,一名麵相憨厚的仆人站在大門緊閉的屋外,低聲稟告。

“哦?死了?”

屋子裏,一位身著白色寬袖長袍、頜下留著長須的年輕男子放下手中的書卷,將門打開,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頭,有些厭惡道,

“死了便死了罷,找人將它連根挖出來,扔到五裏之外去,再將坑洞填平。”

“是,老爺。”

憨厚仆人應了一聲,連忙告退,找人去做這事了,心裏麵卻是在不停為這梧桐樹歎息,

“死了也莫怪,要怪隻怪你長在老爺的院子裏。”

他這位老爺,什麽都好,有一點不好,太愛幹淨了,用現在的話說,那就是潔癖。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天要換洗好幾次,這還不算,就連屋前屋後的樹,都要讓他們這些仆人每天清洗好幾遍,結果,院子裏的這棵梧桐樹經受不住“考驗”,生生被洗死了。

真慘。

說起這位老爺,還有一件更奇葩的事,那就是他的廁所。

他的廁所仿佛是一座空中樓閣,裏麵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麵填上土,中間鋪著雪白的鵝毛。

“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氣也。”

什麽意思呢?

意思是:當排泄物一落入木格,便會被飛起的鵝毛蓋住,臭味自然就不會飄出。

可憐的是,每次老爺上完廁所,他們這些仆人就要趕緊去更換香木和鵝毛……

想到這裏,憨厚仆人就忍不住搖頭歎息,急急忙忙找人挖樹去了。

憨厚仆人的老爺不是別人,正是與黃公望、王蒙、吳鎮三人並稱為“元四家”的倪瓚。

此時,倪瓚已經換了一身長袍,繼續躲在三層高的藏書樓“清閟閣”裏,看書作詩。

這“清閟閣”,內藏經、史、子、集、佛經、道籍千餘卷,還藏有曆朝書法名畫,時間較遠的有三國鍾繇的《薦季直表》,較近的有宋代米芾的《海嶽庵圖》等。

倪瓚對這些名作朝夕把玩,心摹手追,尤其對董源的《瀟湘圖》、李成的《茂林遠岫圖》、荊浩的《秋山圖》,潛心臨摹,揣摹其神韻氣質,博采眾家之長。

他正在藏書樓中看得興起,仆人又在門外叫喊了起來:

“老爺,徐禦徐老爺前來拜訪!”

“哦?子詹來了?快請他到客廳稍坐,我馬上下來!”

倪瓚一聽,頓時大喜,連忙放下手中書卷,在銅盆裏洗了洗手,這才下樓而去。

這徐禦,字子詹,是鄰縣的一個秀才,頗有文采,兩人時常談論詩文,算得上是倪瓚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了。

到了客廳以後,倪瓚和徐禦自然是一番熱絡地寒暄。

好朋友來了,當然要泡好茶招待。

倪瓚便命仆人去七寶泉打水。

仆人自然應命,沒過多久,就挑著兩桶水回來了。

倪瓚一見,頓時皺了皺眉,沉聲道:

“朝前的那桶水用來泡茶,後麵那桶水,就燒來泡腳吧。”

仆人知道老爺的脾性,自然沒二話,挑著水就去了廚房。

徐禦卻很是納悶,好奇地問道:“都是七寶泉的水,為何前桶泡茶,後桶泡腳?”

倪瓚一本正經地解釋給他聽:

“前桶的水幹淨,所以用來泡茶,而後桶的水,恐怕早已被仆人的屁給汙染了,被汙染的水豈能用來泡茶,隻好拿去泡腳了。”

徐禦聽了這話,頓時哭笑不得。

當然,這隻是個小插曲,並不影響兩位好朋友談詩論文,很快就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去了。

也不知道是倪瓚興致太高,還是什麽原因,這兩人一聊起來,竟然一直聊到天快黑了,才反應過來。

這一下,倪瓚有些傻眼了,留朋友吃飯倒是沒問題,可留他住下可就大大不妙了。

要知道,他可是個別人坐過的地方,都要讓仆人洗刷好幾遍的人,這朋友要是睡在自己家裏,萬一他不講衛生,豈不是很糟糕?

可轉念一想,這天都已經快黑透了,徐禦家又是在鄰縣,回是肯定回不去了,無奈之下,倪瓚一咬牙一跺腳,硬著頭皮就讓他在家裏留宿了。

說實話,這對潔癖嚴重的倪瓚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要不是因為徐禦是他好朋友,還想留宿?你想太多。

吃過晚飯之後,大家各自回房安歇。

別人睡沒睡著他不知道,反正倪瓚是一夜沒合眼。

他擔心啊!

這徐禦會不會弄髒了房間?

這一晚上,他隔三岔五就從**爬起來,悄悄地跑到徐禦的房間裏打探一下,看到沒有動靜,又跑回來睡,但躺下沒多久,又爬起來去打探一下。

這個累呀!

簡直比連續臨摹三幅畫作還要辛苦!

天色微亮時,倪瓚又跑去打探,結果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房間裏麵的徐禦咳嗽了一聲。

他頓時頭皮發麻,連忙喊來仆人去找徐禦吐出來的痰。

可仆人找遍了整個房間都沒有找到痰的痕跡,他們又擔心老爺生氣罵人,隻好到窗外找了一片有些髒的樹葉,拿回去交差:

“老爺,找到了,他吐到窗外去了。”

倪瓚立刻閉上了眼睛,厭惡得擺了擺手:“扔到三裏之外去。”

原本還在睡覺的徐禦,早就被闖進來翻箱倒櫃的仆人給嚇醒了,見到這一幕,頓時臉色鐵青。

他連早飯都沒留下來吃,穿戴好之後,便朝倪瓚重重地“哼”了一聲,大袖一甩,直接出門而去。

結果自不用想,從此之後,徐禦再也沒有來拜訪過倪瓚。

對於此,倪瓚倒是沒有什麽失落,他本就性情孤傲,自然不會追上門去解釋什麽,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又過了一些時日,倪瓚和仆人外出遊覽。

外出遊覽,是倪瓚的一項主要活動了,見到有價值的景和物,他都要認真寫生,等到回去的時候,往往是畫卷盈笥(sì)。

這一次,他遊覽結束回家的途中,一個不小心就看到了一個年輕貌美的歌姬,再一個不小心就看中了她。

要知道,倪瓚因為有潔癖,很少近女色的,如今能碰上讓他也心動的女子,實在是太難得了,就連兩個隨身仆人,也都覺得很吃驚。

倪瓚是個很直接的人,看中了這歌姬之後,便帶回家裏留宿。

可帶到家裏以後,倪瓚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怕她不幹淨。

想了好半天,他便讓仆人帶著這歌姬先去好好洗個澡。

歌姬洗完澡之後,便上了床,倪瓚便將她從頭摸到腳,邊摸邊聞,始終還是覺得哪裏不幹淨。

“唉,再去洗一次罷。”

倪瓚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

那歌姬很委屈,可她啥也不知道,也不敢問,隻好乖乖地跑去再洗了一次。

洗了再摸,摸了再洗,洗了又摸,摸了又洗……

估計那歌姬都快哭了,這位大老爺的口味真怪,我身上的皮都要洗脫一層了。

洗來洗去,倪瓚抬頭一看,天亮了。

於是,隻好作罷。

元泰定五年(1328),長兄倪昭奎突然病故。隨後不久,母親邵氏和老師王仁輔相繼去世,使倪瓚悲傷不己。

他原來依靠其長兄享受的特權,隨之淪喪殆盡,倪瓚變成了一般的儒戶,家庭經濟日漸窘困,他懷著憂傷的情緒,自作述懷詩,詳述當時自己痛苦的環境。

元至正初年(1341),倪瓚散盡家財,開始漫遊太湖,行蹤漂泊無定,足跡遍及江陰、吳江、鬆江一帶,以詩畫自娛。

同時,他也開始與人交際,友人多為和尚、道士或詩人、畫家,他作的詩作多半也是和這類人酬唱之作。

在這段時期裏,他也養成了清高孤傲的性格,超脫塵世逃避現實的思想,這種思想也反映到他的畫上,作品呈現出蒼涼古樸、靜穆蕭疏的意向。

這一天,倪瓚又乘船去訪友,他正躺在船艙中小憩時,小船被一船官兵給攔住了。

仆人嚇得半死,不料,為首的一個將官卻很客氣,拱手問道:“船上可是倪高士?”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這名將官頓時大鬆了一口氣,解釋了一番。

原來,這群將官是“吳王”張士誠的親兵,他們奉了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的命令,請倪瓚為他作畫。

說罷,這名將官便將作畫的絹帛以及大量的銀錢,派人送到了船上後,便離開了。

等倪瓚醒來之後,見到船上多了這麽多的銀錢,頓時大吃一驚,便問仆人發生了什麽事。

仆人自然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倪瓚聽後,頓時大怒:

“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

說了這話還不罷休,拿起張士信送來的絹帛便撕了,這還沒完,又讓其中一個仆人,將那些銀錢全都給退了回去。

好巧不巧,這事發生之後沒多久,這一天,倪瓚又乘船遊覽太湖,結果正好碰到了張士信。

正所謂冤家路窄,相見眼紅。

張士信二話不說,讓人將倪瓚的船攔下來,並將他拖出來暴打了一頓。

奇怪的是,人都被打了,倪瓚卻是一言不發。

這事過後,有朋友碰見了倪瓚,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麽當初不解釋一番?

倪瓚輕“哼”了一聲,說道:

“一出聲,便俗了。”

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其妻蔣氏病死,倪瓚受到很大的打擊,長子早喪,次子不孝,生活越覺孤苦無依,內心煩惱苦悶,無所適從,隻能將一番情緒付諸畫筆。

事實上,倪瓚不隻是在生活上有潔癖,不問政治的他,在思想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愛潔成癖。

明初,朱元璋曾召倪瓚進京供職,他堅辭不赴。

明洪武五年(1372)五月二十七日(6月28日),倪瓚作《題彥真屋》詩雲:“隻傍清水不染塵”,表示不願做官。

而且,他在畫上題詩書款也隻寫甲子紀年,不用洪武紀年。

這一年,他在一個被稱為煥伯的好友處,修養了數月,臨離去之前,特意為他作了一幅《江亭山色圖》,以作留念。

這幅畫,秋林蕭瑟,空亭寂寥,茫茫湖水一片,遠處畫平坡遠岫,給人水闊天高、蕭疏淡遠之感。

事實上,到了晚期,倪瓚的畫作最大的特點,就是素淨、筆簡、意遠,沒有一點煙火氣,呈現出一片孤寂,孤寂得讓人絕望。

明末清初著名書畫家、常州畫派的開山祖師,後來成為清六家之一的惲南田,他的花鳥活色生香,可是他最欣賞倪瓚的“真寂寞”之境,他說倪瓚的畫“真寂寞之境,再著一點便俗”。

他的“真寂寞”,讓他畫裏,沒有一個活物,就好像洗過無數遍的那個歌姬一樣,幹幹淨淨。

明洪武七年(1374),倪瓚中秋之夜身染脾疾,自此一病不起,於陰曆十一月十一日(12月14日)與世長辭,享年74歲。

向南緩緩睜開眼,麵前依舊是那幅破爛不堪的《江亭山色圖》,如今也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畫麵之上,蟲洞雖多,可那種淡泊寧遠、孤單寂寥的意境,隱約間,撲麵而來。

也不知道,這個在生活上愛潔成癖,清高孤傲到“隻伴清水不染塵”,連畫作也是幹幹淨淨,不見一個人影的倪瓚,在另一個世界裏,還能否繼續保持這種幹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