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從老師江易鴻那裏出來後,很快就回到了公共修複室。

小喬第一時間從工作台前抬起身來,回過頭來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看向南,一直到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了,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臉驚訝地問道:“向南,你的青花雲龍紋瓶呢?”

自從看到向南被江易鴻帶走以後,小喬這心裏就七上八下的,一上午都沒有工作的心思,總感覺有事情要發生。

別問她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這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

據說超準的。

向南沒有說謊的習慣,老老實實地回答:“老師說修複好了,就留在他那裏了。”

小喬一聽這話,小嘴微張,杏眼圓睜,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她真的完全被震住了!

之前她雖然猜測向南拿著那隻青花雲龍紋瓶跟著江主任走了,是為了檢驗修複效果,但猜測畢竟隻是猜測。

第六感也不是說百分百準確的,它也是有個概率的嘛,對不對?

誰知道,向南竟然真的這麽快就修複好了一隻青花瓶!

他是用了多久?

兩天?還是兩天半?

反正不管是幾天,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想到這裏,小喬忽然渾身一顫,感覺有些不妙。

果然,就在她吃驚、愣神的這一刻,向南徑直走到老戴的身邊,輕咳一聲,道:“戴老師,老師讓您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老戴今天上午心情還是不錯的,畢竟修複室裏沒了向南,他就不用分心兩用了:

一邊做事,一邊還要不時地瞄兩眼向南那邊的修複進展。

說起來,這樣其實也是蠻累的。

可今天上午向南不在,他就不用這樣了,隻要專心地做自己的事就好了,還真別說,他感覺做事的效率都高了好多。

要不是手裏的這隻青花纏枝蓮紋梅瓶是文物,得非常小心,他都快活得想要哼起歌來了。

老戴認真做事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至少向南進來之後,他都一直沒發覺。

一直到向南走近了,他才有所反應,等聽到向南的那句話後,他的快活就好像劣質的老式隨身聽一樣,忽然卡帶了:

嘎?主任找我?

好好覺,醒務組啥?(好好的,找我幹什麽?)

納悶歸納悶,他還是放下了手裏的活兒,擦了擦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問道:“向南,主任有沒有說,找我什麽事?”

向南搖了搖頭,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老師的心情好像有點不好……”

他的意思是,提醒一下老戴,到時候老師說了什麽,別放在心上,你也有事說事,沒事少開口,聽著就行了,別自個兒往槍口上撞。

老戴卻是沒聽出這層意思來,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道:“行,那我過去看看。”

說著,就從向南身邊走過,出了修複室的大門,便直奔江易鴻的辦公室去了。

在路上,他還是沒忍住搖了搖頭,江主任上午看著還挺開心的,就這麽一會兒心情就不好了,向南啊,還是太年輕了,肯定是那隻青花雲龍紋瓶沒修複好,讓主任不開心了。

說起來,還是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耐性,貪圖速度,不用心!

現在好了,一隻好好的青花雲龍紋瓶,就這麽給修複壞了。

估計啊,主任喊我去,也是想讓我接手,將這青花雲龍紋瓶重新返工。

唉!我還是太優秀了,主任有什麽難事重活,第一個都會想到我……

老戴心裏正得意著,主任辦公室就到了,他忽然想起向南之前說的,主任心情有點不大好,便趕緊在門外稍稍等了一會兒,等到自己心態平複以後,這才低眉順眼地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老戴出門去見江易鴻了,過了沒幾分鍾,古陶瓷修複中心辦公室裏的人,就給向南送到了七八件博物館裏待修複的瓶瓶罐罐。

向南簽收之後,這才迫不及待地將這七八個小紙箱子一個個打開,開始查看了起來。

這些箱子裏麵,四周都填充滿了泡沫塑料,那些古陶瓷器物,則是一個一個,小心地被安置在了箱子的正中央。

看著這些灰塵遍布、破碎程度不一的古陶和古瓷,向南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歡喜。

身為老師,江易鴻還是很細心的,安排得也很周到。

這裏總共有八件各式各樣的文物,從唐代一直到清代,從彩釉陶器一直到彩釉瓷器,從形製不規則的古器物一直到形製規整的古瓷瓶……

林林總總,包羅萬象。

這些文物,盡管蒙塵,但依舊造型精美,然而卻是破損不堪,一股厚重古樸的氣息,撲麵而來。

它們是在向自己哭訴嗎?

還是在向自己求救?

亦或者,期待著自己傾聽它們本身所承載的曆史傳說?

向南在心疼、惋惜的同時,又不免有些躍躍欲試。

看著這一件件文物擺放在那兒,向南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該如何下手。

倒不是不知道怎麽修複,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名剛剛拿到汽車駕駛執照的新手,看到馬路上每一輛汽車都見獵心喜,恨不得能立刻上去,自己開著這些車,在寬闊的馬路上肆意馳騁一番。

隻是,可選擇得多了,不知道從哪一件先開始而已。

在一旁看著的小喬,早已是目瞪口呆。

雖然她已經被迫接受了向南是個天才的事實,清楚他不僅在古書畫修複中,有著超人一般的能力,更是在古陶瓷修複中,異於常人,但這不代表她承認自己與向南之間的差異,已經大到了這種程度。

什麽情況這是?

辦公室的那些人,怕不是上班時間玩電腦玩多了,把自己的腦子也給玩壞了吧?

別說是自己,就是身為資深古陶瓷修複師的老戴,一年時間最多也就修複七八件古陶瓷而已,到了自己這邊,一年能修複四五件,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走路都可以像螃蟹一樣,橫著走了。

可現在,辦公室裏的人居然一次性給向南送來了八件待修複的古陶瓷!

是的,八件!

這是不是太誇張了一點?

沒錯,向南之前是用幾天時間就修複了青花雲龍紋瓶,但……那是個例外!

其中還有老戴和江主任的功勞呢!

再說了,就算是向南一個人修複的,那他也不可能時刻保持這種速度和水準吧?

誰還沒有個高峰、低穀的時候?

小喬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忽然腦子一轉,她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這怕不是整個修複室三個人的工作吧?嗯,一定是的!”

想到這裏,小喬這才稍稍感覺邏輯性通了一些,想了想,她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向南,這些文物,不會是送來給你一個人修複的吧?”

她在說話的時候,故意把“一個人”三個字的音調咬得重重的,生怕向南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向南還在低頭看那些文物,聽了小喬的問話,也沒多想,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小喬一愣,還是有些不死心,繼續追問:“全都是你一個人來修複?”

“對啊!”

感覺到小喬好像情緒上有點不對勁,向南這才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認真地解釋道,“這是主任專門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讓辦公室的人送來給我一個人修複的。”

說完,他還一臉警惕地盯著小喬。

什麽情況?

我好不容易要的這些古陶瓷,難道你們還想搶走一部分?

別癡心妄想了,不可能的!

小喬一聽,頓時泄了氣,就好像一隻圓鼓鼓的皮球,被人紮了一針一樣,她好像被打擊得不輕,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那好吧,你好好努力。”

看到小喬垂頭喪氣的模樣,向南眨了眨眼,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要不,勻給她一兩件?

想了半天,向南還是沒舍得,算了,讓她傷心去了,給了她,自己就沒得修了。

小喬一走,他就樂滋滋地從箱子裏挑了一件破損得不算太嚴重的瓷盤,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工作台上。

這是一件清代雍正款的青花一束蓮盆,瓷盤唇口、深腹、圈足,內外壁纏枝花卉紋飾,在瓷盤的正中心位置,繪有一束蓮花。

這隻瓷盤,它的寓意為“清廉”,象征著當時的雍正朝廷對官員們廉潔奉公、嚴正克己的期許。

頗為可惜的是,這隻瓷盤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被碰碎成了十多塊,瓷盤唇口還有多處衝口,就連盤麵上,也有不少釉麵剝落了。

如果是其他修複師,看到這種情況複雜的古陶瓷,怕是早就皺起了眉頭,心生退意了。

向南非但沒有擔心後怕,反而有些小興奮。

他選擇這隻青花一束蓮盆,並不是隨手挑選的,而是有意為之。

其一,是因為他之前修複的那隻也是青花器物,在釉色上屬於一脈相承,年代間距也不遠,風格差異可以說是微乎其微,這樣一來,在作色、仿釉等後麵幾個修複工藝,可以說是幾乎相同;

其二,就是因為這隻青花一束蓮盆情況複雜,越複雜越能鍛煉技術,進步得也就越快。

更何況,自己處理不了,還有老戴呢,老戴不行,那還有老師在呢!

怕什麽?

向南將這隻青花一束蓮盆放在工作台上之後,便仔細地觀察了起來,心裏麵也開始思量著修複方案。

就在向南埋首工作台,繼續他的古陶瓷修複大業之時,老戴一臉憋屈地推開修複室的門,慢慢地走了進來。

“唉!捏界伐好夠嘍!”

老戴一進門,就搖著那顆禿了頂的腦袋,唉聲歎氣起來。

“哈?”

向南沒什麽反應,倒是之前倍受打擊的小喬頗有同感地回過頭來,她不是本地人,對老戴這個老魔都人嘴裏突然冒出來的方言,有點聽不懂,她睜著迷茫的大眼看著老戴,一臉懵懂。

老戴平時在辦公室裏也是不說本地話的,今天實在是太憋屈了,嘴裏不自然地就冒出了這麽一句,此刻看到小喬的模樣,這才意識過來,搖著腦袋又說了一遍:

“我說,日子不好過嘍!”

“可不是嘛!”

小喬撇了撇嘴,飛快地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工作台前的向南。

如今的向南,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前幾天還是個青澀的實習生,連古陶瓷修複後麵的幾項工藝都搞不清呢,現在江主任一次性就給他申請了八件待修複的古陶瓷來。

也不知道這是在鍛煉他,還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要是前者還好,要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

主任這是對我們有意見呐!

可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怎麽能跟怪物比?

沒錯,向南就是怪物!

一隻專門為修複文物而生的怪物!

所以說,女人不能得罪。

得罪了女人,天才也得變成怪物。

就問你怕不怕!

老戴這時候也才發現,向南身邊又多出了不少裝古陶瓷的小箱子,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

他之前去江主任辦公室前,還得意洋洋,以為是向南年輕圖快,把青花雲龍紋瓶給修複壞了,主任才把他喊去,想將那隻青花雲龍紋瓶交給他重新修複呢。

誰知道一進門,就被眼前看到的情形黑潑了一盆冷水:

主任辦公桌後麵的那個博古架,他太熟悉了,當初還是他給淘來的呢。

如今,在最上麵一層,向南修複的那隻青花雲龍紋瓶,正高高地擺放在那兒!

這意味著什麽,他再清楚不過了,說明主任已經鑒定過了,修複得極其完美!

否則的話,怎麽有資格擺上主任的博古架?

接下來,主任說的一番話,雖然不嚴厲,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但他好歹也活了這麽多年了,哪能聽不出個好歹來?

主任話裏話外,都在說同一個意思,他一個資深修複師,還不如向南一個實習生!

他當時羞愧得差點從地上找個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還怎麽敢出來?他好意思嗎?

都五十多歲的人了,沒幾年就要退休了,還要被領導訓一頓,誰受得了?

這要是換一個年輕的領導,老戴說不得就要拍桌子發飆了!

可麵對江易鴻,他哪有這個膽子?

你五十多,人家七十多了!

當年他剛進魔都博物館的時候,還跟著江易鴻學習古陶瓷修複呢,也算得上是半個師父了。

你還敢跟師父叫板不成?

沒辦法,再憋屈也隻好受著。

誰知道剛受完氣回來,又看到向南在埋頭苦幹,老戴隻感覺全世界都好像在跟自己作對,他心裏麵頓時翻江倒海,仿佛有個小人在無聲地呐喊:

我這好好的在修複文物,怎麽忽然之間,就闖進來了個怪物?

我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寶寶這心裏麵,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