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閱讀需要一些時間,但帕斯卡爾博士看的卻比孫立恩預計的要快不少。過了大概二十分鍾,病例隻看到一半的帕斯卡爾博士放下了手裏的東西,皺著眉頭問道,“這個病人……有點奇怪。”

“當然怪了。”孫立恩點了點頭,“兩次活檢沒有查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這本身就很不尋常——采樣可是直接從影像上顯示的占位區采的。”

“這些占位區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占位。”帕斯卡爾博士朝著孫立恩揚了揚自己手裏的病例,“炎症也有可能在MRI裏表現為低信號區。”

“炎症?”孫立恩皺起了眉頭,“你是覺得……這可能是……某種自免疾病?”

帕斯卡爾博士攤了攤手,“這種問題,你去問腫瘤醫生,他會說這是多發膠質瘤;你去問遺傳病醫生,他會告訴你這是某種鬼才知道名字的遺傳疾病。我以前確實見過症狀有些類似的病人。所以你今天來問我,我當然會覺得這個可能是自身免疫係統疾病——我們怎麽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怎麽去驗證我們的說法。”他盯著孫立恩認真道,“我們隻能提供想法,辨別和驗證這些想法是你的工作。”

孫立恩還在努力吸收消化帕斯卡爾博士的回答,而老帕則繼續往下說道,“從病變的區域分析,這些占位基本都是緊挨著側腦室和主要血管周圍的。而下麵的這些脊柱索條狀影,我倒是有些別的看法。”

影像學檢查的報告上確實提到了多發低信號影。而這個低信號影則被影像科的醫生們解讀為“占位病變”。但,帕斯卡爾博士卻對此有不同看法。

“MRI上的低信號影一般都出現在水分明顯高於其他組織的地方。”他對孫立恩解釋道,“活檢也說了,鏡下顯示間質略水腫——這也能用來解釋低信號的來源。”

孫立恩又看了一眼病例,然後搖起了頭,“如果是間質性腦水腫,那它的影像學特征應該表現為腦室周圍邊界清晰的條狀影——這和多發低信號的現有影像學證據不符。而且遠海醫院已經給患兒做過了側腦室引流,如果是間質性腦水腫導致的病變,她的病情在側腦室引流之後至少應該穩定下來,而不是進一步惡化。”

“我隻是說這些區域可能是水腫,但不一定就是間質性腦水腫。”帕斯卡爾博士搖了搖頭,“我有一個比較大膽的設想——不過你先等等。”他低下頭,又開始翻起了前麵的病例,並且還用自己口袋裏的筆在上麵開始勾勾畫畫。很快,他就完成了自己的標記工作然後說道,“患兒在第一次入院後接受了連續六天的激素衝擊治療,但是治療效果不佳。”

這一條孫立恩是知道的,他點了點頭,“然後呢?”

“隨後醫院給患兒進行了第一次AQP4抗體檢測,檢測結果為陰性。”帕斯卡爾博士繼續低著頭念道,“一個月之後,患兒出院。在過了兩周後,他們轉入到另一家醫院開始治療——新的醫院也采取了差不多的策略,激素衝擊。”

這些醫院的醫生邏輯和帕斯卡爾博士的假設其實差不多,他們都認為這些低信號區不見得就真的是腫瘤,而更有可能是無菌性炎症反應。因此,首先被采取的治療方案就是激素衝擊治療。隻不過兩家醫院采取了不同的激素類藥物和服用計量而已。

“第三家,第四家……甚至連首都的同協醫院也采用了激素衝擊的治療方案。”帕斯卡爾博士搖著頭說道,“但是都做了無用功。”

這聽起來像是對之前治療的單純描述而已。孫立恩皺著眉頭想了想,也沒發現這裏麵能有什麽問題。

“他們都犯了一個錯誤——先試圖控製病情,然後再完善相關檢查。”帕斯卡爾博士搖頭道,“激素衝擊治療下,首先影響的就是AQP4抗體。”他看著孫立恩認真道,“我覺得,至少不能這麽輕易的排除NMO。”

視神經脊髓炎譜係疾病(neuromyelitis optica,NMO),是整個治療過程中一開始就被排除掉的一個懷疑目標。原因也很簡單——多家醫院都為唐敏進行了相關檢測,而其中AQP4抗體的檢查始終呈陰性。

“抗體陰性,不代表她就沒有NMO。”麵對孫立恩的提問,帕斯卡爾博士隻是簡單的搖了搖頭道,“有一些NMO患者會在接受了激素衝擊之後出現AQP4抗體假陰性。而這些人……”他忽然露出了一個有些神秘的笑容,“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特點。”

“他們都對激素衝擊治療表現不敏感?”孫立恩順著帕斯卡爾博士的思路猜了下去,然後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對於這樣對患者,采用血漿置換的效果會好很多。”帕斯卡爾博士一邊點頭,一邊把病曆遞了回來,“我覺得,如果要排除掉NMO,那至少應該做兩次血漿置換看看效果。”

孫立恩遲疑了一會後,把帕斯卡爾博士遞過來的病例放在了一旁。“這個事兒……我覺得還是有點不對勁。”

視神經脊髓炎譜係疾病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這個疾病的診斷同時需要具備視神經和脊髓部分的炎症反應。退一步說,假設唐敏真的是AQP4抗體陰性的NMO患者,那她也應該表現出脊髓炎的症狀才對。但她目前並沒有任何脊髓炎的跡象——不管是影像學還是實際的症狀都一律欠奉。在這種條件下,要認定唐敏是NMO患者……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最近的一次MRI掃描也證實她並沒有脊髓炎症的跡象。”孫立恩補充道,“AQP4抗體陰性的NMO患者,首先要符合NMO的條件才對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帕斯卡爾博士很光棍地說道,“反正既然你現在沒有什麽其他特別有價值的想法,那為什麽不考慮考慮呢?至少給她做兩次血漿置換看看嘛。”他看著放在桌上的病例,顯得有些無奈,“就算血漿置換沒有效果,她的情況也不會更糟。這至少是個有依據的治療方向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