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鍾之前,孫立恩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正在逐漸塑造嚴肅且很有底氣的人設的科主任”。十秒鍾之後,半跪在地上,手上的求婚戒指連盒帶戒指都被胡佳“沒收”似的拿走。孫立恩開始跪在地上思考人生——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來著?

不對勁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他一時半會甚至沒辦法把每一個不對勁的地方都指出來。在好幾次試圖組織語言失敗後,孫立恩隻能暫時先放棄了說話的企圖。

其他的醫療隊隊員一邊哈哈笑著,一邊七手八腳的把孫立恩從地上拽了起來。胡佳把戒指盒子放進了自己的置物櫃裏,而其他隊員們則手腳麻利的替孫立恩換好了衣服。

九十九朵紅玫瑰的花束暫時沒有辦法處理,放在更衣間似乎也有些礙事兒。胡佳想了想,然後對孫立恩道,“這花,我就拿進去分給大家了啊。”

孫立恩懵呼呼的點了點頭,隨後站在原地,等著胡佳檢查過了他身上的防護服,並且用馬克筆在他的胸口和後背都寫上了名字。同往紅區的三道隔離門依次打開然後再關閉,胡靜在最後一道隔離門外有些狐疑的看著通道裏抱著玫瑰花的侄女,“這是咋的了?”

“被求了個婚。”胡佳抱著玫瑰花快步走過,用“隔壁超市今天白菜挺便宜”的語氣說了一句,然後抱著玫瑰花進了病房,開始給躺在病**的患者們分發鮮花,一邊發著一邊說道,“這可是我男朋友向我求婚的時候拿的花。分給大家沾沾喜氣——你們拿了之後可要趕緊好起來啊。”

胡靜愣了幾秒鍾,然後才對走進紅區的孫立恩問道,“你求婚了?”

“嗯。”孫立恩點了點頭。剛剛遭受到的衝擊實在是有點大,他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你們這年輕人現在可真有意思。”胡靜琢磨了一下,然後決定不去想這麽複雜的事兒,“趕緊過來交班,患者情況有點變化。”

……

……

……

於新、田康和楊一飛三個人目前都在重症監護室裏躺著。楊一飛的情況稍好一些,但情況依舊不太樂觀。他的肺部CT顯示,目前對他進行的常規抗病毒治療效果不佳,他的肺部病變仍有進展。

田康倒是比前一天更好了些,血氧飽和度有所上升。不過其他指標仍然不太好——他今天早上開始發燒了,目前體溫在三十八點六攝氏度。根據血象變化分析,周軍認為他可能有繼發的肺部細菌感染,但導致感染的病原體尚不明確。

於新的情況最差,中午十二點左右,他的血清膽紅素水平已經飆升到了346mmol/L的水平。繼續維持這麽高的膽紅素水平,很有可能導致於新出現膽紅素腦病。而更麻煩的是,那兩台能救命的人工肝髒支持設備仍然沒能送到——據說是因為運輸過程中有耽誤。

好在急診出身的周軍早就習慣了在沒有各種高級別生命支持的設備環境下,對患者的生命體征進行幹預。沒有人工肝,那就上血漿置換。

雖然這麽做有可能導致之前輸入到於新體內的康複者血漿中所含有的抗體也一起被置換出去,但和人命相比,在現在這個階段損失一點抗體,並不是什麽無法接受的事情。康複者血漿的供應量越來越大,這幾天北五區幾乎每天都能拿到至少八個單位的冰凍康複者血漿。其中偶爾會出現AB型康複者血漿沒有的情況,但其他幾個血型的康複者血漿每天都有。

於新是B型血,在下午兩點接受完了血漿置換之後,周軍馬上又給他上了兩個單位的康複者血漿。

接下來的任務就轉交到了孫立恩手上。照顧好整個五樓兩個大區的九十六名患者,在接下來的十個小時確保他們能夠接受合適的治療、生命安全……就是孫立恩現在的任務。

狀態欄在田康的治療過程中並沒有什麽新的“斬獲”。雖然多了一個肺部感染的提示,但狀態欄並沒有好心的告訴孫立恩,這種感染究竟是什麽造成的。從時間上來看,感染發生了大約十六個小時,而周軍經驗性使用的抗生素似乎取得了一部分效果——狀態欄上的字跡好像是……稍微輕了一些。

田康入院治療已經超過了14天,而在今天以前,他並沒有肺部細菌感染的征兆。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他患上的是醫院獲得性肺炎。換句話說,感染了田康的病原體大概率是某種多重耐藥菌。

ICU中常見的多重耐藥菌除了孫立恩之前打過交道的MRSA(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以外,比較出名的還有多重耐藥肺炎克雷伯菌、耐萬古黴素腸球菌(VRS)、多重耐藥銅綠假單胞菌、耐碳青黴烯類抗菌藥物鮑曼不動杆菌等等。

周軍目前給田康使用的是亞胺培南合並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鉀進行治療。而他同時也開除了mNGS的醫囑,務求盡快明確感染了田康的病原體到底是什麽。

“清三個病房出來。”而孫立恩在完成了接班,並且送走了周軍之後,馬上下達了新的醫囑指令,“原有的臨時ICU病房暫停使用,徹底清潔消毒之後再把病人轉回來——搶二床患者暫時不轉回來,就地隔離治療。”

田康目前接受了氣管插管,而他出現了肺部細菌感染——這對其他兩位同樣在臨時ICU的患者來說很危險。尤其是對正在接受V-V ECMO治療的於新來說風險更大。紮在他身上的兩處靜脈通路本身就是細菌入侵人體的創傷口,而且他還接受了免疫抑製治療。

已經在乙肝病毒和新型冠狀病毒攜手襲擊下生命危在旦夕的田康,要是不幸再感染一個什麽全耐肺炎克雷伯菌、或者泛耐鮑曼不動杆菌……那就幹脆別救,等死算了。

相對來說,同樣是在ICU裏的患者,楊一飛麵臨的風險最低。盡管新型冠狀病毒的感染在他身上展現出了令人困惑的快速進展,但他的年齡最輕,底子最好。目前正在接受的隻是無創呼吸機輔助吸氧,也並沒有做氣管切開——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接受三聯療法搞免疫抑製。這意味著,相比起搶二床的田康和搶一床的於新,躺在搶三**的楊一飛的免疫係統應該是最健全的。

健全的免疫係統對於防禦廣泛耐藥的細菌有重大意義。

三間病房被清理出來之後,胡佳帶著兩名護士以及前來支援的院感科工作人員一起,對臨時ICU進行了徹底消毒。而這次的獲得性肺炎案例也讓孫立恩和治療組的其他醫生們拉響了警報。

“大家記得把口罩戴好哈。”這樣的醫囑成了今天所有醫生和護士們叮囑患者次數最多的話。尤其是那些症狀不太重,通過經鼻導管吸氧進行氧療的患者,他們更是被要求全天戴好口罩不要摘下——護士們甚至用膠帶對這些患者的口罩進行了邊緣粘貼固定。

這樣的舉措一方麵也能減少房間裏可能漂浮著的新型冠狀病毒,但更主要的還是讓這些患者避免遭到多重耐藥菌的感染。醫務工作人員們全副武裝,本身還是挺安全的。但這些眼瞅著就要出院的患者可不敢有事兒——他們要是感染了,之後的治療可就麻煩了。

孫立恩在病房裏轉悠了好幾圈,然後回到辦公室裏給張智甫教授打了個電話。

在得知北五區出現了院感事件之後,張智甫自己也嚇了一跳,“情況很嚴重麽?多少人感染了?”

“目前就一名患者。感染源暫不清楚,已經取樣送mNGS了。”孫立恩答道,“我們已經請了院感的工作人員來和護士一起對房間進行消殺,等消殺徹底完畢之後,感染源應該也就測出來了。到時候取環境樣本,再搞一次PCR檢查一下看看。”

“環境消殺肯定是可以解決問題的。”張智甫非常嚴肅地說道,“但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搞清楚這個病菌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事兒還真不能怪張智甫大驚小怪。傳染病院的房間那都是經過了特殊設計的,在成為抗擊新型冠狀病毒的主陣地之前,北五區和南五區兩個病區一直都是用於接診多重耐藥的肺結核確診患者的病房。而在這之前,北五區和南五區可從來沒有出現過哪怕一例多重耐藥菌感染。

而在接受新型冠狀病毒確診患者之後,北五區和南五區都進行了特殊改造。每個病房內都有專門的抽氣過濾機器二十四小時不斷工作,以此確保病房內的氣壓始終低於外界。從而達到阻斷新型冠狀病毒通過氣溶膠等方式,向醫院外傳播的可能。

除了負壓房以外,北五區和南五區每天都要進行例行房間消殺。雖然房間裏的紫外燈沒法開,但每天三次的消毒液拖地一次都不會少。所有醫療隊的隊員們也都積極執行著紅區操作原則,在進入和離開每一間病房前後,大家都需要往腳上和手套上噴灑塗抹消毒液,並且在進入病房後會套上一層新的手套,離開後將手套直接廢棄掉。

當醫務工作人員把病菌防控意識已經提高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病房內仍然出現了醫院獲得性肺炎——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病原體不會憑空“生長”出來,它們一定是通過某種渠道,進入到了病房裏,並且感染了田康的。這也是最讓張智甫擔心的事兒——如果細菌能夠通過某種渠道進入病房,那就意味著病房裏的病毒也有可能順著同樣的渠道離開病房。

“等消毒完畢了,我再進病房看看。”孫立恩也覺著事情有些蹊蹺,但他確實也想不到這種未知的細菌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剛剛我在病房裏已經大概看過一圈了,沒有發現漏水或者黴菌之類的問題,這個病房至少在我粗略看下來……不像有漏洞的樣子。”

“反正你多看看。”張智甫歎了口氣,“那個臨時ICU暫時別用了,在搞清楚病原體來源之前,別往裏麵再放病人了。”

……

……

……

晚上十一點半,胡佳走到孫立恩身旁說道,“房間已經消毒完了。”

“我過去看看。”一直在等待消毒完成的孫立恩頓時來了精神,他連忙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房間裏麵的抽氣機沒關吧?”

“沒有。”胡佳搖了搖頭,她看著孫立恩起身突然問道,“今天這個事兒,你策劃了多久?”

孫立恩腳下一滑差點摔了一跤,他扶住桌子有些迷茫的問道,“什麽事兒?”

“求婚。”胡佳被防護鏡罩住的眼鏡彎成了月牙,“有戒指就算了,還有花……現在要在雲鶴搞兩朵花來,那可比登天還難啊。”

胡佳早就琢磨著要給患者們搞點鮮花之類的打打氣了。但這樣的請求卻始終沒有辦法實現,原因也很簡單——雲鶴現在這個天氣是不可能有鮮花的。

往年這個時候,雲鶴的鮮花都得從南方運送過來,近一點的可以找湘南或者廣東,遠一點那就是雲南鮮花空運。湘北省的鮮花大棚數量不多,供應也要等到再晚一點的四月才有。

而現在能抵達雲鶴的所有運輸力量,都在集中保證這座城市千萬居民日常所需。食物、藥物、以及其他抗疫能用上的物資才是最優先供應的。鮮花這種嬌嫩且沒什麽用的東西,一時半會是排不上運輸的。

而孫立恩這場求婚,不光有攝像有鑽戒,更厲害的是,居然還有九十九朵玫瑰花。

要是胡佳還猜不到孫立恩為這場婚禮花了不少心思,那可真對不起她平時表現出的聰慧敏銳。

“今天這個……情況特殊。”孫立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本來打算是在大門口求婚的,沒想到拿著花的人跑到了六樓去。”

“我挺滿意的。”胡佳笑眯眯地說道,“你要是覺得過程不夠理想,咱們可以回去再補一個。”她湊近了孫立恩的耳邊笑著說道,“到時候咱們回家搞,我坐床邊上,你想求多長時間我就聽多長時間。”

孫立恩翻了個白眼,“我怕我膝蓋受不了。”

“我耳朵能受得了就行。”胡佳嘿嘿一笑,用腳輕輕踢了踢孫立恩的小腿肚子,“你放心,我提前給你準備個軟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