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還不至於頭暈,不過他現在是真的頭疼。怕什麽來什麽,說的就是現在這個情況。

明明付出了撞翻馬永芳醫生的代價,但現在記者還是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並且還把攝影機鏡頭懟到了他臉上,這個感覺嘛……確實難受。

被記者同誌按在原地歇了幾秒鍾後,孫立恩再一次站了起來,然後準備開溜。

然後他就又被記者同誌按了回來。

“您是孫立恩主任吧?”這位記者同誌的眼睛放著亮光,她指著孫立恩頭上的攝像機說道,“我們來之前問過宋安省台的同誌了,他們說您頭上帶著攝像機的。”

“是我。”孫立恩深吸一口氣,然後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沒辦法,看上去人家似乎是有備而來,而且很明顯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位記者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後非常熱情地說道,“孫老師,耽誤您兩分鍾接受一下我們的采訪行麽?對,您把頭上這個攝像機摘下來就行,兩分鍾很快的……”

“你問吧。”既來之則躺之。孫立恩一副躺平的心態然後歎了口氣,“我盡量配合。”

“那太好了。”記者和一旁的設想溝通了一下,然後就直接坐在了長凳旁邊開始提問。

“您來雲鶴多長時間了?”

“1月23號我們的醫療隊就已經到了,具體多少天……我也沒算過。”

“在雲鶴的感覺怎麽樣?”

“感覺……很複雜。”孫立恩不太想就這個內容展開描述,所以他試圖把這個話題滑過去。

然而采訪的記者同誌就像是專門抓泥鰍的老漁民,一把就捏住了企圖溜走的孫立恩,“複雜在什麽地方呢?”

孫立恩沉默了幾秒鍾,然後第二次試圖開溜,“這個……來雲鶴看到這樣的場景,大家都會覺得心情很複雜吧?”

“有具體的例子麽?”記者同誌直接把孫立恩這條滑不留手的泥鰍釘在了案板上,“是什麽讓您有了這樣的體會呢?”

孫立恩沉默了幾秒鍾,看樣子這個問題是滑不過去了。他歎了口氣,朝著遠處完成了拍照的同事們喊道,“你們先回吧,我等會自己走回酒店去。”

“不用不用,我們馬上也就結束了。”記者朋友們連忙解釋道,“您放心。”

“我感覺到的複雜……來自於很多個方麵。”坐在長椅上,孫立恩側著身子,說起了自己的心理感受。

“首先吧,下飛機的時候,看見雲鶴的街道上一輛正在行駛的車都沒有。長江大橋上的燈是關著的,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這樣的感覺就讓我感覺不太對勁了。”孫立恩決定把故事重頭說起,“後來,我自己一個人先來北五區探查情況。正好就在這個位置……”孫立恩指了指記者身旁大約四米處的地麵,“就在這裏,之前主管北五區的醫生,就在這裏,在我麵前倒下了。”

“倒下了?”記者適時追問了一句。

“倒下,然後犧牲了。”孫立恩沉默了幾秒後說道,“他叫祁鏡,犧牲的時候四十一歲,是一名在封城之前就來到雲鶴市傳染病院交流的外地傳染病醫生。他和另外四名醫生,五名護士撐起了整個北五區四十八張病床,前後接診了接近五十名患者。當他得知我是代表醫療隊,來接管病區的支援之後,他猛地一放鬆,人就倒在地上了。腦幹出血,搶救了一天,人沒了。”

這個故事太過沉重,以至於記者都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再問些什麽。但還好,孫立恩講故事並不需要這位記者姐姐的引導。他已經陷入到了當時的那種情緒裏,故事說的很順暢。

“接管了這個病區之後的當天,我們就送了兩名病人走。”孫立恩繼續說道,“當時……我壓力很大,很崩潰。當然,在我的隊員麵前,我還是個隊長,是需要鼓勵他們的人。我還不能表現出來,必須一次又一次鼓勵那些情緒低落的隊員,告訴他們‘我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但是我卻不知道誰能來安慰我一下。”

“後來……治療的效果逐漸開始有了,好幾個生命體征不穩定的患者被我們穩定了下來。再後麵,我們開始實驗起了新的三聯療法。”孫立恩就像是在講述一個其他什麽人的故事一樣,平靜且慢慢地說道,“現在想想,當時支持我一直拚下來的主要還是在路上遇到的一個事兒——我們一車人在上完了夜班回酒店的時候,在路邊碰到一個封閉小區的居民們正在唱國歌。那個歌聲一遍又一遍,就連司機師傅也停下車,跑到路邊跟著一起唱。我雖然年輕,但我可以毫不客氣的說,那個場景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讓人激動和振奮人心的場景。”

“我雖然是黨員,是無神論主義者,但在那一個瞬間,我真的覺得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天而降,然後進入心裏在鼓勵著我們。”孫立恩低聲道,“現在想想,我覺得……可能是在那一個瞬間,我們所有人都和當初寫下這首鼓舞了無數中國人近百年的歌曲產生了共鳴吧。”

“其實這樣的感動還有很多很多,我剛到雲鶴的時候,為了讓患者們和家人視頻緩解情緒發了個微博。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收到了十幾台雲鶴市民捐贈來的平板電腦和手機。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我現在反而想不起來具體該說什麽的地步。”

“後來……病區的情況逐漸有了好轉,我們把患者的死亡率降下來了。第二批醫療隊也抵達了雲鶴,並且在樓上開設了北六區病房。我們的普通型和輕症患者都被轉到了樓上繼續治療。而我帶著醫療隊的同事們去了鶴安醫院支援門診。”孫立恩的語氣稍微輕快了一點,“在鶴安醫院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現在全力運轉起來的各個部門效率到底能有多高。前一天的時候,我還在和衛健委的同誌提意見,要讓患者們在候診前有分診、在進入門診前間隔排隊。第二天,這些要求就都被實現了——在物資和人力都這麽緊張的時候,一天之內,所有的要求都被實現了。如果說聽到整個小區都在唱國歌的時候給了我鼓勵,那在看到完全不同的鶴安醫院候診分流體係後,我就開始堅信了——我們一定能,雲鶴一定能挺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孫立恩的語氣所感染,這位記者的眼睛裏開始閃爍著晶瑩。

“我剛剛在樓上查房的時候,哭的可慘了。”為了讓這位記者稍微緩解一下情緒,孫立恩跳躍式的拿自己逗了個樂子,“眼淚沒忍住,鼻涕還噴了一口罩呢。”

“為什麽呢?”沒想到記者姐姐壓根沒有領情,她追問道,“樓上北六區的病區患者情況不是都很穩定麽?”

“樓上……有一名患者。”孫立恩解釋道,“他是我們最早的一批接受實驗性療法的患者。他家裏的感染情況也很嚴重,父母都感染了,他的愛人也感染了。”為了避免暴露患者個人隱私,孫立恩刻意選擇了“愛人”這個聽起來有些古老,但不會暴露患者性別的稱呼。“當時他很激動,甚至想要拒絕治療。但我們最終還是從家屬那裏拿到了治療許可。他的愛人和孩子後來也確診了,但好在方艙醫院開設的足夠及時,而他的愛人和孩子都是輕症患者。她們現在都在方艙醫院裏接受治療。”

“我沒忍住哭,是因為他說了一句話……他說自己的父母離世,隻是提前去下一世幫他布置家了。如果在兩位老人還沒有完成布置的時候他就跟過去,那他的屁股一定會被打開花。”孫立恩站起身來認真道,“這次的疫情,在我看來是一場降臨在雲鶴人頭上的無妄之災。它來的悄無聲息,而且不可能被預見到。換成任何一個人,突然在家鄉遇到這樣的無妄之災,都可能會慌亂,會恐慌,會憤怒,會難以接受。但我看到的雲鶴人卻迅速接受了這樣的殘酷現實,並且用最大無畏的精神開始了這場戰爭。很痛苦,但他們每一個人都咬著牙在支持。我看到全國上下無數同胞也在竭盡全力,幫助這座城市裏的這些素未謀麵的人。”

鏡頭從下往上拍攝著孫立恩的臉,他的臉上已經有淚水橫溢,但他還在堅持著繼續說道,“我來到雲鶴之後的感觸非常複雜。我同情這些生活在雲鶴的同胞,我佩服他們的勇氣,我悲傷他們的遭遇,我還……欣喜於自己有這個榮幸,在這樣一座英雄的城市與全國人民一道,和這些了不起雲鶴人們——和這些英雄們並肩作戰。這種感覺很複雜,但最終,這樣的感覺也很簡單。”

他握緊了拳頭,堅定道,“我們會勝利,我們也一定會勝利。沒有什麽困難,是英雄的中國人民打不倒的!”

……

……

……

11日的中午,孫立恩和胡佳正在餐廳裏吃著飯。今天的後廚大師傅心情似乎格外好,飯菜的豐盛程度比以前更勝。而在這裏吃飯的眾多醫生們臉上也各個都洋溢著喜氣。

昨天晚上,醫療隊的交流群裏就有消息說,今天中午兩座方艙醫院會有一批患者出院。而今天中午,食堂也前所未有的熱鬧——雖說自己房間裏就有電視,但大家還是覺得一起湊在食堂裏看這條消息比較好。

而後廚的大師傅可能也是通過某些渠道得知了這條新聞,然後在今天備菜的時候表達了一下心裏的激動。而醫療隊的隊員們吃飯的時候,也確實感受到了這種喜悅之情。

“開始了開始了!”剛剛的電視新聞上已經插播了一條短消息,第一家方艙醫院有六名患者出院,而現在,第二家方艙醫院的“出院儀式”也開始了。二十八名康複者站在醫院門口,一位穿著白大褂,頭頂上的頭發禿的明顯是主任級別的醫生正在向他們發放著出院證明。

二十多個人站成一排,看上去各個狀態都很不錯。這讓醫療隊的醫生們一個個嘖嘖稱奇,“狀態看著不錯誒。”

平時在北五區,大家接觸的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哪怕病人轉出到北六區的時候,至少也是康複到了普通型的患者。平時接觸的病人都挺重,這就讓大家在看到康複患者後感覺到格外稀奇——康複了之後看起來就和普通人一樣了嘛!

除了感覺到稀奇以外,其實大家還有些不服氣的感覺在裏麵。人家方艙醫院沒有什麽太先進的治療手段和方法,結果一口氣出院了這麽多病人。我們北五區一百多號人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幹了半個月,結果才出院了幾個啊?

當醫生們心裏冒出了莫名其妙的勝負欲之後,具體的患者情況就已經不重要了。絕對數量比不上,那治愈比例總要差不多才行。借著這股子有些莫名的情緒,在餐廳的醫生和護士們迅速展開了討論。

“我覺著患者們的情緒可能是一個新的影響關鍵點。”孫立恩吃著飯,聽到旁邊的桌子正在討論怎麽提高患者康複率,心裏倒是挺開心的。而在聽到了“情緒”這一條之後,孫立恩覺著自己有必要再做些什麽。

“咱們的評估搞的怎麽樣了?”一個隻有五人的微信群裏,孫立恩發出了自己的第一條微信,這個群裏除了孫立恩和國家衛健委的那位工作人員以外,就是三名雲鶴本地的心理醫生。而這三名雲鶴的本地心理醫生已經開始工作了差不多兩天,並且把雲鶴市傳染病院上上下下的幾個病區都走了個遍。

“評估基本做完了。”一位微信昵稱叫“讀心術”的心理醫生回答道,“具體的評估數據還在匯總,但是大概方向已經有了。”

根據他們的資料分析,疫情期間的患者們總體而言更容易出現抑鬱、焦慮症狀,但軀體化症狀比較少。年齡較大的患者中,抑鬱的比例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則是睡眠問題。

“相對來說,睡眠問題應該比較好解決。”心理醫生大概描述了一下現在的情況之後說道,“但是焦慮和抑鬱這個狀態下,我們常規使用的一些幹預藥物恐怕不太好給患者用上。”

孫立恩對於那些對抗焦慮和抑鬱症的藥物很是陌生,而心理醫生們則對托珠單抗和其他抗病毒藥物以及支持藥物也不怎麽熟悉。出於謹慎考慮,心理醫生們的第一想法還是先用心理治療方法對患者進行幹預,而非馬上使用藥物。畢竟如果按照他們的判斷,在疾病得到治愈之後,很多患者的焦慮和抑鬱情緒應該都會得到長足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