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了自己一臉鼻涕,孫立恩依舊堅持完成了對於北六區的查房工作。這裏的病人大部分情況都還不錯,除了有一位剛從方艙醫院轉運過來的病人腹瀉的次數有點頻繁以外,其他病人的情況基本都不太需要醫生操心。

這麽一想,孫立恩開始羨慕錢紅軍了。以北六區的患者情況和工作強度來看,說不定老錢在北六區的日子過的比在四院兒科的時候還滋潤些。

至少老錢臉上的黑眼圈已經小很多了嘛。

在更衣室脫下防護服,孫立恩在浴室裏洗了足足半個小時的臉,這才讓自己鼻涕糊在臉上的感覺減輕了一些。

剛離開北六區的綠區進入醫院的公共區域,孫立恩就見到了一大批記者正在拍攝。最近這段時間,隨著疫情逐步明了,孫立恩在醫院附近見到的記者數量也越來越多了。不過剛剛被自己的鼻涕糊了一臉,孫立恩實在是沒有什麽心情接受采訪。於是他馬上踮起腳尖,用最小的動作和最小的聲音,一溜煙衝進了一旁的樓梯間裏。

一邊觀察著記者們的動靜,一邊壓低身子衝進樓梯間裏的孫立恩剛準備放鬆一下,就和一個有些軟的東西撞了個滿懷。等他捂著有些生疼的腦袋看向那個“障礙物”的時候,卻發現馬永芳醫生已經被自己撞的躺在了地上,她的手機也散落在了一旁的地麵上。

“馬醫生?”孫立恩嚇了一跳,還好狀態欄提示她並沒有受什麽傷,就是一個非常正常且健全的大活人,關掉了自己頭上的運動攝像機後,孫立恩趕緊把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你沒事兒吧?”

馬永芳非常不滿的瞪著孫立恩問道,“你這是搞什麽呢?眼睛不看路就往我身上撞啊?”

這下可把孫立恩給問的不好意思了起來。他一邊比劃著肢體動作示意馬永芳聲音小點,一邊連連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確實是沒看見!我躲外麵的記者呢……”

馬永芳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門外,見到了烏央烏央的記者團隊之後,她也縮了一下脖子,然後嘟囔了一句,“怎麽這麽多人。”隨後,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手機,對著裏麵說了一句,“沒事兒,我剛剛不小心被絆倒了。”

和電話裏的人草草溝通了兩句之後,她重新轉向孫立恩問道,“你這是從北六區查房出來了?”

“對啊。”孫立恩點了點頭,然後有些無奈地說道,“剛才查房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噴嚏,結果鼻涕糊了自己一臉,結果房還沒查完,隻能繼續硬撐著往下搞……我這好不容易從吸入性肺炎的深淵裏解脫出來,實在是不想再被記者抓著問東問西……”說到這裏,他再次鄭重道歉道,“實在是不好意思啊馬醫生,剛才真的是著急躲進來沒看見您。”

馬永芳搖了搖頭,“沒事兒……我這段時間比較忙,好多天沒跟男朋友打過電話了。剛剛抽了個空,給他打電話報個平安。”

馬永芳和陳學榮以及王國南的情況都不太一樣。年齡稍大一點的王國南已經結婚,並且在去年把自己的妻子和爹媽都接到了寧遠來居住。而陳學榮年齡較小,他至今還是單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種。

而馬永芳醫生一直沒有暴露過自己的私人生活細節。哪怕是胡靜以“沒有對象的話姨給你介紹一個呀”這種借口,也沒有套出來過她的情感經曆。

“你男朋友啊?”孫立恩看了一眼被馬永芳拿在手裏的手機,然後拔腿就往樓下走,“那我不打擾馬醫生了,你和他應該還能再聊一會……”

馬永芳遲疑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算了,回去再說吧。”她一臉悶悶不樂的跟著孫立恩走了兩節台階之後突然問道,“孫醫生,一般男生應該……都不會太著急想要結婚的吧?”

這個問題問的太突然了點,孫立恩一時不察,差點腳一滑從樓梯上摔下去。他連忙拽住了一旁的樓梯扶手,然後一臉震驚的看著馬永芳,“這種事情不應該問我的吧?”

“王國南都已經結婚了,陳學榮一直單著還不如我呢。”馬永芳醫生很罕見的表現出了一些比較少見的情緒波動,“這種事情我總不能去問張老師吧?他自己過的也一塌糊塗,回到雲鶴這麽多天,也就師母來獻漿的時候和他見了一麵。”

“那也不該問我呀。”孫立恩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上去像是那種對情感生活特別有經驗的人?”

“至少比我強吧。”馬永芳說這話的時候倒是很有底氣,“你都快結婚了呀。”

按照一開始孫立恩和胡佳商量的過程,他倆應該是先抽時間去把證領了,然後再一起出去旅行一趟。等旅行回來之後請親朋好友吃個飯就得了——胡佳的父母現在不光有教職,而且在學校內還擔任著領導職務,按照相關規定不能大擺宴席。所以就是家宴模式,請大家吃一頓就好。

至於結婚照之類的,兩人都打算等五六月天氣好的時候再拍。畢竟現在胡佳是手術室的主力器械護士,而孫立恩還得忙著和張智甫教授一起準備七月入培的規培內容——從今年七月起,綜合診斷中心就將作為重症醫學科和急診醫學科的一個共同交叉規培項目,開始正式加入到規培生輪轉的名單裏。

這種難以量化具體患者數量,同時還沒有參考對象的崗位規培本來就是個很難規劃的事情。所以胡佳和孫立恩才決定先領了證,然後等有“檔期”了再說其它。到頭來結果現在被疫情一搞,什麽事兒都耽誤了。

原本孫立恩和胡佳是打算三月十五號去領證的,結果看現在這個情況,隻怕一個月的時間疫情根本就還結束不了。

想到自己的婚期突然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孫立恩頓時惆悵了起來,他對馬永芳搖頭道,“我……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結婚。”

馬永芳頓時來了興趣,“你不是都要和胡佳結婚了麽?怎麽現在還沒想明白?”

“結婚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甚至不是兩個人的事兒。”孫立恩歎了口氣,“咱們中國人結婚,那是兩個家庭最少六個人的事情。我到現在都不清楚胡佳的爸媽對我到底是個啥態度——反正他們之前好像對我就不太滿意。”

“這些現實因素暫時不說。”馬永芳想問的事兒明顯不是這個,“作為一個男性,孫醫生你想結婚麽?”

“我……我其實挺害怕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孫立恩也沒什麽可藏著掖著的了,“我其實一直都覺得,和另外一個人決心共度一生是一件很讓人心裏害怕的事情。我怕自己不能讓對方滿意,怕自己會不滿意對方……我一直都很害怕。”他頓了頓,然後想起了胡佳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的樣子,然後突然一下釋然了。

“不過,如果是和胡佳一起的話……我覺得我敢去試一試。”他看著馬永芳說道,“如果你問我其他男性的感覺,我不好說。但你要是問我的話……我其實一直都很害怕,一直都很擔心。隻不過碰到了對的人之後,我會有勇氣去試一試。”

馬永芳聽完了孫立恩的話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有些為難有些傷心的歎了口氣,“那……可能是我不合適吧。”隨後就不再說話,而是轉身走到了孫立恩前麵,一路走到了北五區的綠區。

看著一個人坐在角落悶悶不樂一言不發的馬永芳,孫立恩稍微有些擔心。畢竟從馬永芳的發言中判斷,她可能在情感上遇到了一些問題,而且問題還挺大。

不過……他也實在是沒有什麽資格去關心自己同事的情感生活。這種私事,還是交給當事人處理好了。感情的事情,外人說的越多就錯的越多。孫立恩隻希望馬永芳能夠處理好自己的問題,別等到事情都影響起了現實工作之後才想起來要處理就行。

不過嘛,想要幹預一下的方法倒也不是沒有。孫立恩想了想,決定請一位看起來能夠很好化解馬永芳心裏困惑甚至是難過的女性去幫幫忙。唔……孫立恩雖然原本想讓胡佳去和馬永芳談一談,但他隱約覺得……胡佳可能也不是最佳人選。

對於結婚這種事情,孫立恩覺得胡佳和自己的想法其實應該大差不差。和一個人結婚,此後的人生就完全綁定在一起,這樣的巨大冒險,對孫立恩和胡佳來說都完全一樣。

那麽,最好找一個同樣是女性而且還結了婚的去開導一下馬永芳。孫立恩想來想去,結果隻想到了一個人選。

……

……

……

“我去?”徐有容在聽到了孫立恩的請求之後,第一反應不是同意或者拒絕,她隻是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孫立恩問道,“你讓我去勸?”

“你是女性,而且你結婚了——光憑這一點你就已經打贏了咱們組裏的所有人了。”孫立恩攤了攤手,“我們這些男醫生去關心女同事的私生活容易被人想外的。”

“我結婚了,但我那是個老婆啊。”徐有容用看傻子一樣的表情看著孫立恩問道,“我去人家就不多想了?”

“反正還是比我們強。”孫立恩無奈道,“而且我聽她說話那個意思,要麽是她男朋友不願意跟她現在結婚,要麽就是她不想馬上嫁人。反正不管是哪頭,你這不都有經驗可以參考一下?”

“要不是現在戴著口罩不能啐你一臉,等會你絕對得洗臉去。”徐有容再次瞪了一眼孫立恩,然後無奈道,“所以,到底是啥情況?”

孫立恩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說道,“反正看起來我的答案對馬醫生來說沒啥參考價值,她正在綠區坐著悶悶不樂呢。”

“這事兒我接了。”考慮再三,已婚人士決定出山為自己的同事傳道受業解惑。但同時,徐有容也提出了交換條件,“不過作為交換,你得跟我講講你那個三聯療法的細節問題。”

雙方一拍即合,孫立恩保證明天就開始講托珠單抗和CRRT以及丙球蛋白的價值。而徐有容則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裏,從黃區站起身來,踩著高跟鞋往綠區走去。

她現在每天都穿著高跟鞋上班,進紅區之前才會在更衣室裏換成更適合長時間行走和站立的平底鞋——根據徐有容自己的說法,這樣能讓她心情好一些。

伴隨著高跟鞋有節奏的“哢哢”聲音,孫立恩靠在長椅後背上,閉著眼睛開始打盹。他今天一天光澡就洗了三次,換了三身防護服之後現在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擠不出來了。反正……隻要不是天塌下來,他孫立恩就在這兒睡了,誰說都不好使。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孫立恩隱約感覺有點吵。他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試圖讓自己距離噪音來源遠一點。但這樣的努力並沒有獲得預期中的效果,倒不如說自從他動了之後,噪音變得更大了些。

如果讓孫立恩來製定法律,擾人清夢絕對是要被判死刑的嚴重罪過。但……他可沒有這樣的權利。帶著一絲怒意睜開了幹澀的雙眼之後,孫立恩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方形玻璃框正對著自己,而一旁有一個穿著應該是工業級防護服的人,正手拿著話筒,小心翼翼的看著孫立恩。

穿著宋安省醫療隊夾克衫的醫生們在遠處站成一排,雖然大家都帶著口罩,但是那一雙雙看熱鬧的眼睛卻出賣了這幫一點革命情誼都沒有的家夥內心深處的本質想法。

看熱鬧是吧?孫立恩連忙坐正了身體。在這個過程中,他也辨認出了這個對著自己的玻璃框究竟是個什麽玩意。

這是一台專業的電視攝像機。

站在攝像機旁邊的記者眼看孫立恩醒了,於是連忙問道,“這位醫生,您還好吧?”

孫立恩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於是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句“嗯。”隨後就站起身來準備去找那幫子一點都沒有革命夥伴精神的家夥作掩護。結果人還沒起身,就被記者一巴掌按回了座位上,並且他還得到了一句非常正確的叮囑,“您這剛睡醒,還是稍微坐一會吧。要是低血壓了會頭暈摔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