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太醫令有些苦惱的樣子, 薑虞輕笑出聲,“林醫。”

太醫令聽得聲音猛然抬起頭, 便發現國師竟然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他看了外麵一眼,那些醫師依然吵得很熱鬧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薑虞。

然後匆忙站起身來, 朝國師行了一禮。

剛剛看著茵茵離開的鄭四也嚇了一跳,她是從哪裏蹦出來的, 剛剛根本沒注意到,怎麽一出聲就看見了, 真是古怪。

她看著太醫令恭敬行禮的樣子, 才回過神來,像模像樣地學著他也給薑虞行禮。

林太醫看上去有些慚愧, 已經猜到了國師是來看看藥方研究的情況了, 他開口道,“國師大人, 關於這治瘟疫的藥方, 在下倒是有了些許頭緒,隻是還需候上一些時日,才好驗證一二。”

薑虞聽見他的話,感覺自己好像催促手下交付任務的老板一樣, 不由得出聲安撫。

“林醫能在這麽短的時日裏, 便能梳理出頭緒, 已是極為難得了,不必心焦, 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便是。”

林太醫點點頭, 其實他自然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但是時間不等人啊,能早些研究出來那自然是早些好,能快上個幾天,說不定就能救下幾個瀕死的病患。

他看著薑虞的視線轉移到鄭四身上,好像認出了對方,出聲解釋著,“想必您也認出來了,這就是之前在青州城外遇見過的那兩個小子之一,鄭四。前兩天可巧在病坊碰上了,腦子不錯,也認得些草藥醫書,便來了我這兒打打下手。”

雖然病坊匯集了此次帶來的太醫醫師以及本地的疾醫郎中們,但是人手還是緊張得很。因而原本給他當助手的徒弟單敦,也成了診療的醫師,那些招來的識字認得草藥的人便成了給這些醫師打下手的。

鄭四也是他前些日子碰上的,腦子不錯,記性挺好,自己隨口說的話都能記得十分清楚,最妙的還是對草藥十分熟悉,便調了她來自己這裏幫忙。

鄭四僵硬著身子被林太醫拉到跟前,向她行了一禮,“見過國師大人。”

薑虞看了她一眼,想起來之前那個舌燦蓮花的鄭三,這兩人還真是一點都無相似之處啊。

“我記得,上回你哥哥說你們兄弟倆逃災,還帶著個兩三歲的弟弟?那剛剛那個小女孩是?”

鄭四猛地一驚,撒謊騙人插科打諢實在不是她的強項,這一向是鄭三的業務,而且她也沒想到居然這麽幾天又碰上了之前撒過謊騙過的貴人,尤其是對方居然還清楚記得他們說過的話。

她原本想胡謅兩句,把那個謊圓上,但是看見薑虞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一切的麵容,她泄氣了,感覺自己說的謊話都會被看穿,便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來曆都說了。

自己和鄭三並不是親兄弟,而是被一個老頭子撿回來培養成的小偷兒,隻是老頭在瘟疫裏死了,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倆帶著剩下的幾個和一個剛撿來沒多久的小女孩,原本是要去京城的,但是遇見了薑虞一行人之後,又改了主意回了青州。

說完之後,鄭四有些沮喪,她其實並不以自己是個偷兒感到羞慚,如果不是老頭教了他們這個本事,那他們早就餓死了,還談什麽羞恥不羞恥。

隻是這些時日她為林太醫打下手,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以往,這樣的日子雖然忙碌,但對她來說卻是十分滿足。

可是她也知道,大多數人是不喜歡偷兒的,鄭四低著頭想著,或許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趕走了。

林太醫“啊”了一聲,倒是沒有太過驚訝,畢竟他作為醫者,見多識廣,看得事情多了,這種情況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

不過,他擔心國師會因為這兩個小子的欺瞞而發怒,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打算開口給她求求情,“這小子,小小年紀被撿到,當了偷兒也是迫不得已,您……”

鄭四聽得林太醫為她說好話之後,倒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這人心地真不錯,真的很像她祖父。

薑虞聽見林太醫兩次開口說“小子”,又看了看鄭四黑瘦高個的樣子,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然後轉頭問了問鄭四,“那你為何識字,還認得醫書草藥?”

鄭四默然,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經曆,才開始緩緩道來。

她家裏以前是開藥堂的,祖父是個口碑不錯的大夫,小時候見她記性不錯,經常抱著她讓她看著醫書識字,還教她分辨草藥。

這樣的生活直到她七八歲的時候才有了改變,祖父走了,父親續娶了一位繼母,還很快生下了一對雙胎男嬰,樂得父親喜不自勝,眉開眼笑。

祖父在去世時也曾告誡過父親,讓他即使有了別的孩子,也不要苛待了女兒,父親當時自然是連連點頭,但是有了兒子之後卻將自己的承諾拋擲腦後了。

繼母並不喜歡她常常待在藥堂看醫書,辨別草藥,總覺得她是想占自己兒子的便宜,畢竟在繼母心裏,這藥堂早就是他們母子的了。

如此日久下去,繼母越發看她不順眼,加之那一年行情不好,家中銀錢緊張,繼母便攛掇父親,將她賣了,反正隻是個丫頭,家裏可還有兩個兒子要養呢。

父親雖然開始拒絕了她,但是幾次下來自己的心也漸漸動搖了。

畢竟這丫頭女生男相,看上去並不像時下受人喜歡的模樣,若是日後長大了出嫁,恐怕也找不到什麽人家,不如現在賣了,也好捱過今年再說。

不過這話恰巧被來催月錢的藥堂學徒聽見了,他以前受過祖父的恩惠,如今藥堂發不出銀錢走了許多人,他也沒跟著走。

而鄭四從這學徒那裏知道之後,見到父親將人牙子帶來,得了銀錢之後又打算找借口騙她出去的時候,便借口累了不想出門,父親著急又不敢露出什麽怕她察覺,便難得軟和語氣抱著她出門了。

她便一邊吸引父親的注意力,一邊將父親口袋裏剛剛得來還沒捂熱乎的銀錢悄摸順走了,快到地點的時候假裝不想抱,下來自己走的時候,趁機從人群中鑽出去了。

父親甚至都沒反應過來,隻以為十拿九穩了,這麽愣神的一會兒功夫,就找不到她了。

人牙子自然也是氣急敗壞,要他將之前給的定金還回來,父親摸兜沒找著,反挨了一頓打,人牙子還以為父親是故意下套騙錢來的。

鄭四卻是跌跌撞撞跑了許久,她甚至感歎自己還好生得不是女兒模樣,在路上旁人瞧見了也不會說什麽,隻以為是哪家野小子亂跑。

後來的事她也不太記得,大約是流浪了一段時間,被老頭撿了回去吧。

講述的時候,鄭四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即使說起自己的父親繼母,也沒有任何憎恨的表情,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隻是還沒等薑虞有什麽反應,林太醫先吃了一驚,“什麽,你是女子?”

鄭四反倒是卸下了臉上的麵無表情,有些茫然,一臉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她現在確實依然作男裝打扮,模樣黑瘦也很容易被誤認,但是她來這裏幫忙卻是沒有隱藏過自己的性別的,在林太醫麵前她也沒刻意壓低嗓子,就連幾個小的偶爾來找她,都是喊她“四姐”的,她還以為林太醫知道這回事的。

林太醫見她這副樣子,倒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畢竟這些時日實在是太忙了,他隻注意到鄭四記性不錯,也很擅長辨別烹製草藥,其它的哪裏會那麽仔細看呢,旁人來找她的時候,他也不會刻意去聽人家的私話。

再者說,雖然鄭四的喉結不突出,聲音也有點細,他也隻是以為對方發育得晚,還打算等閑下來好好幫她看一看。

林太醫老臉微紅,居然在國師麵前鬧了這麽大一個笑話,他不禁有些尷尬。

薑虞看上去臉色沒什麽變化,卻是在心裏笑了笑,林太醫之前說起鄭四的時候都是用的“小子”,她就猜到了對方說不定還沒明白過來對方的真實性別,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這個時代自然是有女醫的,隻是一般來說都是被人請到家中為女眷治病,不太會像普通醫師那樣坐堂看診。

林太醫神色有些糾結,這些時日裏來,他確實對這個小子,不,應該說是這個姑娘起了愛才之心,她對草藥的敏銳度很高,很輕易就能辨別出優劣好壞,藥效如何,並且對許多醫書也很熟悉,頭腦靈活,經常一點就通。

他原本打算在離開青州之前再收下一個徒弟的,也算是關門弟子了,隻是如今她是女子,雖然與自己年紀差了許多,但是跟在自己身邊學醫,總是會招來許多閑話的。

林太醫確實為難得很,自己手下從未收過女弟子,診治的病患也大多都是男子。

他突然想起來這些時日裏,都是鄭四陪著自己查看病患情況的,不禁反思起來。

他並不是什麽迂腐之人,也不覺得醫師看到了病患的身體有什麽問題,畢竟都是皮肉而已,也無甚稀奇的。

但是這世上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可不多,女醫為男子看病總是會招來許多風言風語的,他並不想鄭四日後為著今日而心生悔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