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姝第一次見路師然,是在2005年的冬天。
那時江知野難得空閑,他們手上還有一點餘錢,便坐了火車去遠方旅行。
江知野是港城人,喬姝是蘇城人,他們兩個都沒有怎麽見過北地的風光,商討之下,便決定一起去華國極北的城市看一看。
他們資金有限,那次坐的是那種很慢很慢的綠皮火車,咣當咣當駛過去,要在路上消磨將近四十個小時的時光。
到北城時,正是半夜,她將近兩天兩夜沒睡過好覺,到旅館時,整個人困到上眼皮黏著下眼皮,像是無尾熊一樣吊在江知野身上,引來頻頻側目。
“頻頻側目”,是後來路師然同她講的。
他們是到達北城以後,第二天晚上遇到的路師然。
當時江知野正拿著相機給她拍照,剛落過雪的北城,一片深寂。
他們兩個也很有意思,大老遠從蘇城來到北方,不拍大雪,不拍北地完全不同於南國的風光,反而在旅館那條破舊的走廊裏“哢擦”聲不斷。
大抵是他們拍照的聲音太大了,門裏的人被吵醒,路師然一臉不耐煩地打開門,不經意一瞥,望見江知野相機裏的相片,那點不耐又瞬間消失。
他非常自來熟地拍了拍江知野的肩膀,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你拍照可以啊!”
那時他們還不曉得路師然是個剛剛嶄露頭角的新銳攝影師,隻曉得這個人好煩人的,在北城的那些天,他們不管去哪裏,他都要跟著。
間或還伴隨著一些指手畫腳:
“這裏不對,你要注意構圖——”
“知道什麽叫對角線嗎?”
“你畫麵的中心是什麽,你要想清楚這一點,你在拍誰?”
他明明前一日還在誇他技術好,轉頭就能給他挑出一千條毛病來。
趁江知野去買熱飲的空檔,喬姝調出照片來一一“欣賞”了一遍,護短地反駁:“我覺得很好看啊……”
路師然說:“好看,和驚豔,還是有差距的。”
這人簡直自大狂,好為人師,喬姝撇撇嘴,不想搭理他了。
結果路師然又像是很無聊,湊過來跟她講話:“你是模特嗎?”
“不是啊。”喬姝莫名其妙地轉臉看他。
路師然又問:“那個,給你拍照的,是你男朋友啊?”
那時,喬姝雖然和江知野在一起有段時間了,但兩人從來沒有正式地確立過什麽“男女朋友”的關係。
他們親吻,擁抱,做//愛。
所有戀人會做的事,他們全都做過了。
但是並沒有談戀愛。
她鼓了鼓嘴,一時沒接話,須臾卻聽路師然悠悠地道:“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你們辦入住的那天,黏糊成那個樣子,我又不是沒看到。”
這人,怎麽這麽碎嘴?
喬姝臉熱了熱,她那天太困太累了,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麽。
她虛心問:“黏糊成……什麽樣啊?”
路師然側目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重,似在回想她那日的行為。
喬姝臉愈發熱,在他說話之前,連忙出聲阻止他:“你別說了,我知道了!”
但還是沒擋住路師然的胡言亂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哎,我都不好意思說。”
“……”
時隔多年,喬姝此時再見到路師然,如果問她有什麽感覺,喬姝隻能說——
他怎麽還是這麽碎嘴?
Alice她們顯然也是被路師然這突兀的一句話問得有點懵,好幾雙眼睛齊齊盯向喬姝。
喬姝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冷淡道:“早就沒在一起了。”
“哦。”路師然沒什麽反應地點點頭,隨後評價,“我懂,一般都是這樣的,發達了之後就會拋棄糟糠妻,你隻不過和那些人反過來了而已,你是拋棄糟糠夫。”
喬姝來之前,還想,自己同這位聲名鵲起的攝影師並沒有什麽交集,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要拍她?
看到他之後,她又猜,他是不是顧及曾經的一麵之緣,所以決定幫幫她。
此時聽完他這一番話,喬姝終於恍然大悟,他可能就是純粹閑得無聊,來膈應她的。
小西看起來也和她有同樣感覺,去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小西就一直在她耳旁念叨這位奇葩攝影師:“喬喬姐,你以前是不是的罪過他?”
“他這次該不會特地是來報複你的吧?會不會把你拍很醜啊?”
小西越想越憂慮,喬姝低下頭,將最後一件衣服套上身,搖頭道:“他不會。”
倒不是對路師然的人品有多麽相信,而是當年他們離開北城後,喬姝知道江知野同路師然是一直有聯係的。
包括後來江知野會在攝影論壇裏發布她的照片,也是路師然建議的。
而喬姝後來之所以被星探發掘,讓她去參加模特大賽,正是因為在論壇裏看到了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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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的過程很順利,路師然是很專業的攝影師,喬姝對這套衣服早已經駕輕就熟,基本上路師然想要的點,隻要輕輕一點撥,喬姝立馬就能給出來。
縱然挑剔如路師然,在拍攝的過程裏,都忍不住連連讚歎:“你表現力太好了。”
“哎,你表現力這麽好,怎麽這麽多年才混成這樣?”
其實喬姝混得也不算差,隻是跟她同期的模特相比,稍微遜色一點點而已。
小西和喬姝如出一轍地護短,忍不住就懟了上去:“那當然沒您混得好。”
路師然大抵是沒想到有人能接他的話,動作微微一頓,轉過臉來,笑眯眯道:“你很愛講實話啊。”
“……”
最後一組,是路師然前一天晚上就跟Alice溝通過的,主題是:夢。
這種主題其實好多攝影師拍過,老生常談的片子比比皆是,拍得不出錯容易,但若想拍得精彩,其實很難。
喬姝靠在椅子裏,隨手翻出包裏的電子煙,咬在嘴邊懶散地抽了口。
路師然和Alice同她討論拍攝概念。
“提到夢,你腦海裏第一個閃過的畫麵是什麽?”
淡淡脂粉味在窄小空間裏蔓延,喬姝半張臉被煙霧遮擋住。
她今日妝造非常簡單,濃烈的紅裙,配素淨到極致的妝容。
媚。
純。
完全不相幹的兩種氣質在她身上相得益彰地融在了一起。
還差點什麽?
路師然看著她的臉,腦海裏有什麽東西將要破出土壤冒出來。
冷不丁,喬姝啞然一笑:“想到了夏天的夜晚。”
她忽然說。
確切地說,是想到了夏天夜晚的江知野。
夏夜月色總是很好,霜白月色從他們的窗戶縫隙裏照進來。
頂樓鐵皮屋的夜晚好熱,常常他們剛洗完澡,沒幾分鍾,兩人全身又重新浸滿汗漬。
有一天晚上,江知野依舊睡在他那張可憐巴巴的吊**,喬姝在**翻了好幾個身。
她突然睜開眼,借著瑩潤月色看向他。
喬姝以前在學校裏,也看愛情故事,看亦舒,看張愛玲,三毛的書她隻看過《滾滾紅塵》。
年紀小的時候,不管看什麽書,能看到的就隻有**。
她也念詩,念各種俳句,有一首周作人翻譯的日本詩,“夏日之夜,猶如苦竹,竹節細密。”
要怎麽樣才能不苦呢?
她轉過身,望向窗外的明月,又望向在吊**淺眠的江知野。
她從**走下去,去晃他的吊床,他睡得不深,很快睜開眼,纖薄的眼皮好似蝶翼在燈輝裏顫動。
他們兩人的眼神碰到一起,喬姝張了張嘴,嗓音有些啞。
“在吊**做//愛,會塌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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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組拍攝,一直到第二天才進行。
Alice做雜誌多年,第一次搞這麽倉促又狼狽的“金九”。
她叉腰站在攝影棚裏,看著昨晚他們通宵新搭出來的景,忍不住開始往喬姝和路師然身上施加壓力:“這次要是效果不好,不僅你們兩個口碑不保,我這工作也算做到盡頭了。”
景其實很簡單,白色的牆,黑色的布幔,若隱若現的光影裏,喬姝跪坐在裏麵。
她身上就裹了一件黑色的外衫,眼睛被用同色係的絲巾蒙住了。
妝仍舊很淡,卻很誇張。
大片的山茶花,冶豔的紅,從眼尾一直拖曳到耳骨上方。
等拍攝的時候,她身上的衣服會全部除掉。
換成暗色的薄紗。
小西緊張兮兮地坐在角落裏,Alice問路師然:“所以,你的‘夢’是‘欲//望’?”
“不是我,是喬姝,不是欲//望,是欲。”路師然糾正。
Alice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棚裏點了很明亮的燈,照得人每一片血管都清晰,她隔著這樣一片明亮燈光去看喬姝,腦海中驀地浮現出曾在某個暗房裏見過的她。
欲麽?
確實是欲的。
Alice揉揉眉心,福至心靈地,她對著喬姝隨意拍了一張照片,發到公司大群裏。
【《女士法則》-策劃-Alice】:今天九點開始拍攝哦 @全體成員
停五分鍾。
【《女士法則》-策劃-Alice】:對不起,發錯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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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鍾,拍攝正式開始。
需要注意的事項,以及路師然想讓她表現出的東西,路師然在前一天晚上就跟喬姝說了。
為了保護她的隱私,在拍攝之前,現場還是做了一個簡單的清場。
現場除了路師然以外,就隻留下了小西一個人。
小西其實也很緊張,據他所知,除了當初比賽的時候,應比賽需求,拍過幾張尺度比較大的照片以外。
這還是喬姝第一次拍攝這種照片。
她不知道喬姝究竟介意不介意這種尺度。
按道理講,作為模特,應當以作品最終呈現的效果為主,不應該過度地去糾結這種東西,反而俗氣,失卻了藝術之美。
但是,她也的的確確看見,自從進入場景之後,喬姝就沒有說過話了。
路師然剛剛不知為何突然出去了,此時房間裏就隻剩下小西和喬姝兩個人。
她背對著她,撐起的肩胛骨,隱沒在一片黑色的布幔後。
房裏的燈從剛剛起就關掉了,隻留下了喬姝頭頂一盞小小的射燈。
毛茸茸的光暈虛虛攏著她,看不清她表情。
小西想問喬姝緊不緊張,狀態怎麽樣——總之隨便說點什麽都好。
不然,也許是她錯覺,她總覺得喬姝此時狀態不太對。
正要開口。
忽而,門被人從外麵推開。
一張小西從未見過的臉從門外跳躍著的光影裏浮出來。
男人著一身簡單白衫,臉色冷冽如皚皚白雪,身上還裹著仆仆風塵,像是匆匆趕來。
進門後,他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在一旁的小西,徑直走向喬姝。
他的腳步聲疾而亂,停在喬姝麵前。
手伸出去,卻又停住,神情裏竟有幾分小心翼翼。
小西下意識摒住呼吸。
然後她看見他發白的指腹停在了她眼睛上覆著的黑色絲巾上。
男人單膝跪地,連呼吸都放緩。
“喬喬,別怕。”半晌,他說。
作者有話說:
終於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