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耀打從記事起,就是跟著姐姐生活。

父親在他剛出生第二年,鎮子上挖水庫的時候,從堤壩上失足摔死。由於時代背景的問題,當時象征性的賠了些糧票就把這事了結了。

母親在他四歲時生病去世。

70年代末,十三歲的小姑娘帶著五歲的弟弟,艱難的從老天爺的牙縫裏討生活。

從十三歲開始,姐姐就要跟著鎮上的大人下地幹活,她會把弟弟送到隔壁的叔公家裏。

父母去世後,本來就不多的親戚都不願意幫忙照顧兩個拖油瓶,許茹並不怪他們,畢竟誰家都不容易,多張嘴吃飯,真的是件要命的事。

隻有叔公家會偶爾接濟他們。

其實說是叔公,也隻是在很多輩前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

追溯起來,許家鎮姓許的人,往前推個幾輩,很多都能帶點親戚關係。

叔公家有一子一女,女兒叫許嵐,兒子叫許光。

許嵐和許茹年紀相仿,隻差了兩歲,兩人是很好的玩伴。

然而命運,讓兩個女孩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十一歲的許嵐還在上小學,十三歲的許茹已經上山砍柴,下田種地。

貧瘠而落後的小鎮子,像她這樣下地幹活的女孩很多,但像她這樣艱苦為生的,沒有。

隔年,許茹身子骨虧空的厲害,生了場大病,差點沒挺過來。

就有對姐弟倆漠然視之的親戚看不下去,苦口婆心的勸,讓許茹把弟弟送人了。男孩在哪個年代都吃香,總有人會要。

自己一個人,再辛苦,也能過的安生些。

但許茹沒答應,把親戚罵走了。說就算死也不會送走弟弟,不然有什麽顏麵去見地底下的父母?

都說長姐如母,半點都不錯。

在這個貧困的年代裏,姐弟倆相依為命。

知識能改變命運,知識能創造財富。

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許茹讀完小學就輟學了,那個時代,也很正常。

弟弟許耀是讀書種子,很聰明,在鎮子裏三間瓦房搭成的小學裏,沒人能讀過他。

所以她希望弟弟有出息,能改變命運,窮瘋苦怕的人,最大的渴望就是改變命運。

許耀長到十三歲時,沒錢讀初中,是許茹問鎮子裏的人借錢,一個頭一個頭磕出來的。

那天下著小雨,許茹跪在表姑家的門前,大門緊閉著,怎麽都求不來學費。

她就磕頭,一個又一個,當時許耀站在她身旁,看著姐姐褲管沾滿雨水和汙泥,梗著脖子說:“姐,我不讀了,大不了種地。”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不想一直是姐姐的負擔,不想繼續讀書,當時高考製度剛恢複不久,到處都流行著讀書無用論。

可怕的讀書無用論,流傳了整整半個世紀。

許耀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課堂,他想和許光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隻不過許光是逃課出去瞎玩,而他想下田幫姐姐種地。

但許茹狠狠打了弟弟一巴掌,厲聲道:“不讀書你有什麽出路,你不讀書怎麽改變命運,不讀書你一輩子都是泥腿子。”

有點知識文化的人,見過不少草莽崛起,反而宣傳起讀書無用。

沒有文化的人,卻始終牢記著讀書改變命運,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那個.....阿榮的學費還欠多少?”

溫婉的聲音從雨中傳來,許嵐撐著傘,站在不遠處。

“我這裏隻有一塊五毛,五毛是我存的,一塊錢是從阿光那裏要來的。”許嵐說:“再多,就真的沒有了。”

許耀讀的是縣裏最好的初中,學雜費加起來,得八塊錢。

許耀可以想象,許光被姐姐搶走積蓄時那張委屈又幽怨的臉。

許耀沒去接錢,而是凝視著許嵐,“小嵐,你什麽時候走。”

許嵐走近,右手撐傘,左手敲了許耀腦袋一下,嗔道:“要叫嵐姐,小屁孩子。”

“我明天就走了,我爸被調到滬市,那邊有分配房子的,家裏人一起去。”她說。

少女初長成的許嵐嬌俏美麗,身段纖細窈窕,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尤其出彩。

許耀悵然道:“還沒回來嗎?”

“不知道呀。”許嵐眯眼笑:“滬市離許家鎮太遠啦,指不定要多少年後才能回來。”

比許嵐矮了一個腦袋的他,從那張清秀的臉蛋上挪開目光,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少年時代的許耀,一直喜歡著比自己大好多的許嵐,喜歡在她麵前裝深沉,吟幾首毛大大的詩詞,一臉詩人般的憂鬱和滄桑,其實眼角餘光在偷看她的反應,渴望從她臉上看到崇拜、欣賞什麽的。

他假裝自己是大人,學著姐姐叫她小嵐,就是想忽略雙方年齡的差距,想告訴自己,這不算什麽。

我渴望逢著一個丁香般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獨立撐著油紙傘,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許耀腦海裏浮現戴望舒的這首詩。

許嵐就是他渴望著的姑娘,丁香般的姑娘。

可正如詩中的丁香姑娘,她漸行漸遠,最後隻剩下一個背影。

許嵐走的那天,許耀站在許家鎮外,目送她們一家人坐三輪車去縣城,突然很想抽煙。

此後經年,沒有相遇,沒有聯係,再相見時,當初的丁香姑娘,已經嫁為人婦。

......

許耀蹲在姐姐的墳前,抽著一根又一根的煙,說著自己的往事,臉上沒有表情,沒有唏噓,沒有感慨,隻有遺憾,深深的遺憾。

秦澤心說,尼瑪,原來你對我媽愛的這麽深沉啊。

我媽是丁香,那我和我姐是什麽。

我姐是玫瑰,我是狗尾巴草?

舅舅聽著有人覬覦他姐姐,還一臉淡定,顯然是早就知道了。

舅舅心真大,如果有人敢覬覦我姐姐,我一定讓他知道洪荒之力四個字怎麽寫。

“那後來呢?”秦澤問。

“後來就是我姐她在表姑家門口跪了一宿,硬生生把剩下的錢給湊齊了。當也大病了一場,我呢,也如願以償的上了學。隨著我的成績越來越好,考上了高中,學費更貴了,我姐尋思著繼續種地就供不起我讀書了。她帶著我離開許家鎮,到縣城打工,掃地、洗碗、洗衣服,做苦力,什麽活兒她都幹。直到我高三那年,她突然就懷孕了,有了你。”

這莫名其妙的,我就出來了?

秦澤追問道:“她接觸過什麽人,遇到過什麽事?”

許耀苦笑道:“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死讀書,她也隻希望我死讀書。這麽多年,她沒嫁人,甚至沒處過對象。種地養我,打工養我,她一直在為我付出,一直渴望我成材。你說這樣的人,怎麽就突然懷孕了呢。”

“說仔細點。”秦澤皺眉。

他心裏有很多疑問,一個女人從戀愛到生子,不可能毫無征兆,除非是受了強暴。

那樣的話,許阿姨沒有隱瞞的必要,哪怕年代問題,羞於出口,但至少不會對唯一的弟弟隱瞞。

此外,為什麽我會被送人。

好吧,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私生子送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爺子的日記本裏寫過,媽媽為了生“我”,逃回許家鎮躲避計生辦的毒手。

那個“我”哪裏去了?

不需要懷疑“我”的真實性,他必然是存在的,不然老爺子不會記在日記裏。

許耀對他的態度也很奇怪,所表現出來的自責、悔恨、愧疚,遠遠超過一個舅舅該有的情緒。

他哪是我舅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老子。

這一點根本解釋不清,就算許耀和許阿姨相依為命,感情深厚,他最多是憎惡那個男人,或許還會恨屋及屋的憎惡我。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媽媽為什麽阻止他看我,僅僅是不願意安靜的生活被打擾?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個有思想有理性的成年人,不會輕易因為這種事崩潰。

說不定還高興的牽著姐姐的手走進民政局呢。

有太多的事,許耀還沒說。

許耀點上一根煙,望向姐姐的墓碑:“其實,我心裏有點數,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總覺得我應該是見過那個男人的,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

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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