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及深。

天上的星辰似乎困了,躲在雲裏。

但是朱五還沒睡,和席應真兩人,半躺在院子中花廳的竹椅上。

兩張竹椅中間有個矮桌,上麵放著一壺熱茶。周圍安靜極了,除了微風,一點雜音都沒有。

席應真眯著眼睛,輕搖手裏的羽扇,“後日頭一次朝會,封賞的事兒,定了?”

“武將的我心裏有譜,文臣嘛!”朱五也眯著眼睛,嘴角翹起來,“先把官職定下來,打天下靠武將,治天下靠文臣,現在看來,文臣還是少,起碼能獨當一麵的不多!”

“是急不得!”席應真接口道,“先把班子搭起來,往後自然而然會有能臣賢吏冒出來。天下不缺能幹事的人,缺的是能給他們出頭的機會。你是領頭的,隻要你不昏庸,下麵的人肯定會好好幹。”

這話是對的,就像朱五讀史書,每每會有些疑惑。

隋煬帝身邊那些大臣,個個都是飽學之士,一開始都挺好的,怎麽後來就成了毒瘤呢?

還有宋徽宗,他身邊的大臣其實也都不差,怎麽就變成萬人唾罵的奸臣了呢?

歸根到底,還在領頭人身上。就好比後世一個團隊,若是領頭的不積極向上,團隊的成員大概也隻顧著自己的小利益。

“老道!”朱五慵懶的伸展雙腿,“你想要個什麽官?”

“我啥也不要!”席應真笑笑,“老道不是做官的料子,也沒公侯的命。這樣,挺好!”

“那你圖啥?”

“你以前問過了!”

“可你也沒說呀?”

“說了你沒當回事呀!”

朱五側身,老道扭頭。對視良久,又各自轉開。

“你做工部大臣吧!”朱五繼續閉上眼,“管理工部!”

“行!工部,六部之一!”席應真看著夜空,“工匠坊,也該走上正軌了,隸屬工部,好事!

回頭我寫一個有功之士的折子,那些有功勞的匠人,該封賞的也給封了吧!”

朱五點頭,“好!”

工匠坊朱五從來沒管過,隻是在老道和李善長因為銀錢打官司時,幫著說話而已。

但是不代表他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控製不了。如今南京的工匠坊,已經是有兩三萬工匠,數萬民夫的龐然大物。

造船廠,火炮火銃倉廠,兵器鎧甲廠,火藥廠,掌心雷廠。

每個工廠又都詳細的劃分為各個小組,流水線一般,有著嚴格的質量要求和保密製度。

這一切,都是席應真的心血。他創立工匠坊,親自培養出一大批,金屬冶煉的好手。那些外人視若珍寶的秘籍,他傾囊傳授。被坊裏匠人,私下稱為席神仙。

這些,朱五都知道。

可以說沒有工匠坊,沒有那些槍炮,朱五不可能有今天。

對此,朱五心懷感激。

“你給李善長個啥官?”席應真漫不經心的問道。

“戶部大臣!”朱五趕走一個在臉上的小蟲兒。

“吏部呢?”老道問。

“暫時空著,設侍郎,李善長代管,報呈我審批!”

席應真忽然坐起身,睜開眼睛問道,“你,不設丞相?”

朱五歎口氣,笑道,“丞相權力太大,我還太年輕!”

懂了!席應真又躺下。

這是兩句對應的話,其中隱含的意思,懂的人自然懂。

六部直接對漢王一人負責,所有的權利都在他一人的手裏。

“但,你一人忙不過來呀!”

“六部之上還有一個內閣!”朱五緩緩說道,“但是人選,我現在還沒選好。現在看來,真正有能力的,能擔起來的,也就是你和李善長。”

“你太看得起老道了,老道才沒那個心,進啥內閣!”席應真笑道。

“你真就啥也不要?”朱五又問。

席應真沉默了,“小五,如果你真想給,我求你兩件事!”

“十件都行!”

“原來你那個假子營,能不能擴大,我想建所學校,孩子越多越好!”席應真坐起來,正色道。

“這是好事,當然可以!”朱五毫不猶豫,假子營那些半大小子,現在都脫胎換骨了。

這些脫脫打過來,許多孩子都上了戰場,測繪,操控,製圖,最大的甚至已經進了朱五的親衛中軍。

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老道教他們的,不隻是簡單的識字,而是他一身的本事。

“那就叫文武學校!”席應真臉上散發出別樣的光彩,“招那些家境貧寒,或者無依無靠的娃娃,有錢人家的不要,越多越好!五年,五年的時間,老道把自己身上這點東西,都交給他們,咳咳!”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知識就是力量。

朱五看著老道咳嗽的瘦小身軀,由衷的敬佩。

席應真要學生,他是要把那些孩子變成一個個小席應真。他要給這片土地,撒上種子。

這一刻,朱五真想……

“明天就叫人去辦!”朱五等他不咳了,笑道,“招生,找校址!老道,你這是名流千古的好事!第二件是啥?”

席應真喝口茶壓壓,笑了笑,“你還記得你和老道說過一句話嗎?”

“多了,我哪知道哪句?”

“你說,一路走來,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別逼我殺你!”席應真看著朱五的眼睛,一字一句。

確有其事,在席老道背著朱五,叫人去刺殺朱重八之後,朱五曾這麽說過。

不過說了沒多久,朱五就後悔了。

“老道跟你討個情!”席應真與朱五對視,“要是哪天,老道真惹惱了你,手下留情。”

眼前那張臉,滿是皺紋和滄桑,一個一路跟隨自己的老人,說出這種話,朱五忽然深深的自責。

這世上,朱五真正信任的人,絕對不會害他的人,不超過五個,老道是其中之一。

然而,此刻,這個最信任的人,卻開始說如此讓人心涼的話。

權力,讓人變得不可捉摸。讓人心敬畏的同時,也開始疏遠。

同時,更讓人產生畏懼和擔心。

朱五長歎一聲,看著老道,老道也看著他。

席應真輕輕喊道,“小五!”

朱五心裏一酸,可是話到嘴邊,忽然變成,“你這老東西,是不是又要背著我幹啥?”

“你看!”席應真翻著白眼躺下,“問老道要啥?老道說了,你又說是不是要背著你幹啥?你這人!”

“你問這話就多餘,我是那種人嗎?”

“是不是另說,你給我個定心丸不成嗎?”

“你看,你還是有事要瞞著我幹?”

“跟你說不通!”老道賭氣翻身。

“你都多大歲數了,總玩這套!”朱五笑道,“讓我發現就耍無賴!”

“哎,我一把年紀了,有今天沒明天的人,耍啥無賴!”席應真歎氣道,“就算耍無賴,老道沒這個資格嗎?”

“你!”朱五氣結。

隨後,看著老道蜷縮的背影,無奈道,“其實你問這個話就沒意思,你知道我心軟,就算真惱了你,我頂多說兩句,不可能真動手。再說,咱倆啥關係?我能那樣嗎?你這麽問,擺明了信不著我!”

“兩回事兒!”席應真依舊賭氣,“你連說都不敢說,老道怎麽想?”

老小孩似的。

“行了,依你!”朱五無奈笑道,“反正你又不會害我!”

“王八蛋才害你!”席應真翻身道,“還有個事兒?”

“又咋了?”

“你結婚之後抓緊,趕緊整個兒子出來。人家朱重八都當爹了,你這還童子雞呢!”席老道嘟嚷著,“男人嘛,成家立業開枝散葉,現在大夥都眼巴巴看著呢……”

“知道了!”朱五站起來,不耐煩道,“回去睡吧,明兒一堆是事呢!”

“你看,一說正事,你就走!”席應真皺眉道。

朱五背對著他擺擺手。

邁門檻的那刻,忽然回頭,“老道,趕明兒個我給你找個媳婦吧?你也說開枝散葉,來這世界一回,不留下個種兒,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