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城破

“現在已經到了什麽情形你們還不明白麽,難道偏安一隅真的能保全自身?”我清淩淩的聲音帶著幾分憤怒,有飛鳥撲棱著翅膀在桂花樹上掠過。三人一時間都遲疑了下來,片刻後鳴烈抬起了我的手臂,低聲道:“那麽,得罪姑娘了。”

我從不知道他竟然還有輕功,雖然抓著一個人卻也不算太吃力,借助下麵墊著的箱子和竹竿,我隻覺得有清風颯颯,再回過神來,此刻人已經站到了屋頂上。

朝陽已經從天際盡頭緩緩升起,宛如是誰的手傾倒了緋色的顏料,見已經無法收拾,幹脆又拈起一把金粉灑落雲邊,那樣波瀾壯闊之美,簡直叫人目眩神迷。但比起天公造物,金色日光下雲卷雲舒,卻也有廝殺之聲傳達九天之上。

護城河洶湧深邃不可泅渡,卻還有攻城的器具上裝滿了大石和箭矢,我似乎能看見拉動機關的男子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他們一步步往後退拉動機樞,攻城器吃力齒輪寸寸扭轉,等到無可再轉圜的時候便竭力一拋,那重達十幾斤的石頭因為吃力在空中呼嘯而過,將守城的士兵頓時砸的頭破血流癱倒在地。

然而崇德城內也不是一群酒囊飯袋,守城弓弩最可一用,利刃上都沾了劇毒,每一箭都要帶去一條鮮活的性命。有人打開城門派出一小撮人來迎戰,那廝殺就越發慘烈起來,誰的頭顱掛在誰的長槍上,誰的肺腑又被誰刺穿。

我終於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這些人雖然受過訓練,其中也多半隻是尋常百姓。更讓人心痛的,卻是這張戰爭竟然五關家國,而僅僅是內部的自相殘殺。

“我們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死的兄弟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你看那內城裏麵住著的人,全都是達官顯貴,或者是崇德城官宦之家。甚至就連那些士兵,他們的妻女都住在裏頭。內外兩城界限分明,當年明明都是一塊兒長大的人,有一些甚至還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可是有人當了官,就連良心也跟著不要了。他們不會後退,我們也不能輸……以命相搏,最後殺的,卻是曾經最親密的人,真是個笑話。”鳴烈的嘴角含著譏諷的笑意,然而一雙眼卻空洞洞,帶著幾分茫然和絕望。

是了……蘇裴安入主黎世,自然要選派官員拉攏人心。真是好厲害的手段,這些士兵原本也是尋常百姓,隻不過被選拔了上去,妻女便得以住進內城。蘇裴安給他們更好的待遇,也讓他們仗著自己的威風在外橫行霸道,生生將這座城池割裂開來。

他的手中無意染上鮮血,卻已經用別的手段,讓這座城池分崩離析。

我心中隱隱有幾分震驚,然而那驚訝之後,竟然又生出一股敬佩來。蘇裴安從未將黎世放在眼裏,他竭力討好梁王保住自己的地位,看似是一個昏官,卻手段精明,知道如何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像孫二所說,他一入黎世就鎮壓了叛逆,剿滅匪徒,亂世之中用重點,鼓勵農耕,平定不法之事,將凶手的頭顱掛在城牆門口威懾民眾。

雖說黎世各地怨聲載道,然而我初入崇德城,此地何嚐不是繁花似錦,讓人瞠目結舌?

蘇裴安有這樣驚才絕豔的能力,入朝為官若肯一心為民,魏國定有絕世良臣,猶如殿宇得柱,人得肱骨。

可是蘇裴安什麽都不要,他果真是將這個黎世,看做手中一盤隨時都可以傾覆的棋局麽?

“姑娘,我們下去吧……”鳴烈看我一直低垂著頭,以為我不願意在看那血腥場麵,然而卻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心中竟然想著那個青衣如雲的男子。

若我的父親能像蘇裴安一樣,不將楚國的事看得太重,他能不能安然活下來。縱然我一生是不得寵愛的庶女,縱然我此生不能看見這樣波瀾壯闊的景象,但是我的母親,想必便能一生有所等待的活下去吧?

然而,一切妄念嗔癡,終究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鳴烈來扶我的手,我卻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我並不想離開。

等待總是漫長而焦灼的,與其在室內靜等,我寧可用這雙眼睛看著血流成河的慘狀,至少……我和森爵所看見的,將會是一樣的東西。

鳴烈也歎了口氣,終於不再勸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站立在我身邊,眸光沉沉。我們兩個人不知道站了多久,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來。戰局此刻已經進入白熱化,看來浩空似乎是舍命一搏,人人悍不畏死,內城之中明顯呈現了弱勢。

隻不過城門依然緊閉,他們並不想搏命,恐怕森爵猜的沒錯,蘇裴安是在等。黎世發生這樣動蕩不安的局麵,形同叛逆。除了崇德城之外,其餘郡縣絕不會袖手旁觀。蘇裴安再怎麽殘虐,他也是梁王的得意門生,更是此地太守權傾一方。他要是就這麽死了,其餘人隻怕也會被問責。

森爵可以選在夜晚動手,就是不想被人看出異樣。如今外城已被攻破,但內城卻始終堅不可摧。所占據的先機,正隨著銅壺更漏點點滴滴的流逝。

不知道我們站了多久,內城之下兩方人馬幾乎膠著在一起,幾乎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然而天地壯闊波瀾,日光一寸寸明亮起來,絲毫不會憐惜人們心中的期盼。

就在此刻,忽然有一群人立刻撤離出去。猶如螞蟻遇到劇毒之物會自動繞開遠路,那些人就像是遇到了天敵一般紛紛撤退,我隻覺得雙腿陡然發軟,整個人都踉蹌起來,喃喃道:“輸……輸了麽?”

那是無意門的人,攻城器都被拋擲在一邊,此刻人群密密麻麻,我也看不清浩空和森爵在哪裏,隻是想著,若有機可乘,他們絕不會退兵。畢竟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每走一步,都是窮途絕境,再也沒有後退的理由了。

若不是敗勢已經無可挽回,他們怎麽會退兵?

我幾乎快要落下淚來,整個人半分力氣都沒有,隻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那麽多人流血犧牲,可是……得來竟然不過是一敗?是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那個人一定不知道,有些失敗,是不能允許的!

就在我惶然的那一刻,鳴烈忽然高喊道:“姑娘,不是輸了,城門,北邊的城門被打開了!

因為過於興奮,鳴烈的聲音都有幾分嘶啞。我霍然抬起了頭,心中原本密布烏雲,此刻卻有閃電撕裂了黑暗。

“我將派人從護城河中行動,到時候若城中守衛空虛,可大開北門,而我佯攻南門。若計劃可行,我們便勝了。”我的腦海裏忽然浮現這一句話,那是浩空臨走之前所說,此刻字字句句宛如驚雷在我耳中炸開。

我有幾分不敢置信,再一次問道:“你可看清了,是北門麽,可是北門開了?”

鳴烈從來沒有這樣暢快的時候,他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喜色,臉都快要扭曲了,“姑娘,是北門,北門洞開,我們不是因為輸了才撤軍,而是城門大開,自然是要攻城了呀!”

我長舒了一口氣,幾乎忍不住快要落下淚來。

贏了便好,這麽多人的犧牲和流血,這麽強烈的憎恨和不甘,怎麽能夠輸呢?

我抬手按住自己的麵孔竭力鎮定下來,然而內城此刻戰局究竟如何,是否會像是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城中守衛空虛,我們將旗開得勝呢?

我終於生出了一種倦意,緩緩閉上了眼睛,對鳴烈說,“我累了,你送我下去吧。此刻城門已被攻破,最多半個時辰便可見分曉。若是勝了,自然最好不過,若是敗了……”若失敗了,我們又該如何?

我心中茫茫然,後麵那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倒是鳴烈忽然接口道:“姑娘不必擔心,我們是不會敗的,我送姑娘下去吧。”

朝暉和書姬還在院子裏巡查,生怕會有細作潛伏周邊。此刻見我們從屋頂下來,似乎有什麽話想問,我擺了擺手,隻覺得累極,書姬連忙說,“姑娘先進去休息吧。”

我一頭倒在錦被之中,這床榻的氣息如此陌生,似乎是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她在自己的窗欞上還係著一隻風鈴,每每有風吹過來便發出清脆的響聲,我苦笑了一聲,這清脆的聲音,焉知不是那些死去的亡魂,不甘的啜泣之聲呢?

我閉上了眼睛,心虛繁雜,而在門外,鳴烈正和朝暉、書姬說著我們在屋頂上看見的一切。他的聲音慷慨激昂,可是說到最後的時候,卻又沉默了下來,我聽見朝暉輕輕歎了口氣,他平日最是話多,此刻卻也默然無語了麽。

我們此刻就像是在海浪翻滾之上的一葉扁舟,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是風平浪靜,還是海嘯風暴。這惴惴不安的等待,最是讓人心慌。

迷迷糊糊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著了,然而門外此刻卻傳來了一聲高喊,“姑娘,咱們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