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皮麵具

浩空那一斧砍得極重,他單膝跪在地上,然而身下已經有血液匯聚一灘,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終於忍不住跪坐在地上,隻覺得渾身發軟,他卻又笑了起來,顫抖著伸出手按在自己臉上,在下巴上用力一扯,便露出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來。

原來是一張人皮麵具,而麵具下的臉,我自然是認得的,“孫二?”

是那樣尋常的名字,我卻記憶深刻。當日在茶樓之中,蘇裴安似乎極其信任身邊的侍衛,讓他先用馬車將我送回蘇府。那個男子沉默如深淵,長相平凡,似乎混在人群裏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蘇裴安再帶著我出城,前去他修建的那個小小村莊,也是孫二在身邊陪伴。但蘇裴安吩咐孫二拔劍殺了攔路的老者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侍衛握劍的手在顫抖。或許是那樣微小的動作,讓我的心有一瞬間的動容。

跟在蘇裴安身邊的人,大多都是無惡不作。那些衙役和侍衛仗著蘇裴安的權勢,且收斂賦稅的時候蘇裴安更是全然不管,因此更有了囂張跋扈的資本,簡直是人命如草芥。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想來也不過如此。

唯有對孫二,我倒是記得那個肯憐惜老者的年輕人。

他的目光裏滿是期待,殷切看著我,“姑娘……還記得我麽。”

我重重的點了點頭,孫二便笑了起來,目光已經有了些許的渙散,我再也顧不得那麽多,伸手將他抱住,免得他就這樣跌落下去觸碰到了傷口,他輕聲說道:“我第一次送你回去的時候,你對我說讓我先去茶樓,免得蘇大人責怪。你當時穿著素色的衣服,站在門口對我笑。四周都是黑的,隻有你……隻有你好像在發光似的。”

“除了我娘之外,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笑過。真好,姑娘……你真是個好人。”他喃喃自語,像是說給我聽,又像隻是一段囈語而已。

我當真有這樣好麽,為何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當日蘇裴安強行將我帶回蘇府,我一路上草木皆兵,為了保全自身,自然不敢得罪任何人。他在蘇裴安麵前如此得信任,我便自然表現的和顏悅色。那一笑並非因為我和善,不過隻是一張麵具罷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帶著深深淺淺的複雜情緒,然而這番話如何說得出口,我點了點頭,“當日在蘇裴安的馬車上,你多次驅趕那個前來請求免去賦稅的老者,這些我都看見了。你在我心中也是一樣的,你不是個壞人。”

他因為疼痛的緣故,就連呼吸聲都急促起來,大口大口吞著空氣,渾身都在顫抖。我不敢催促他,隻好等他恢複了,這才慢慢說:“我的娘……從前是在崇德城裏賣針線活的。有一次,有個不知道哪裏來的俠客和人鬧事,我娘因為腿腳不方便,來不及閃避,竟然被那人一刀砍殺了。”

“當時魏國和百濟還在交戰,這裏民不聊生,時不時就會有山賊土匪。那個人殺了人,竟然大搖大擺的就這麽離開了。我娘倒在雪地裏一動不動,我在家裏做好了菜,還等著她回去吃飯。她遲遲沒有回來,我就出去找……一直找一直哭,然後,在街口發現了她的屍體。”孫二又咳嗽了兩聲,有血從他的唇間流了出來,宛如宿命絕望的一筆。

“是蘇大人,他上任的時候剿滅了那個村莊。那個殺人的刀客,他的頭被掛在城牆上示眾。”孫二忽然靜靜盯著我,目光裏帶著奇異的情緒,“蘇大人,為我報了仇,我這一生……就當他的劍。咳咳,姑娘,我們,我們都身不由己。”

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伸手抹去他唇角的血跡,聲音裏也帶了幾分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這不關你的事。”

“我殺了好多人……不知道下了地獄,我娘會不會原諒我。”他的目光徹底換散開來,似是自言自語,片刻後,他又吃力的看著我,“姑娘,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還有,我不叫伯鴻,伯鴻這個名字真好,我配不上。”

我靠近他的臉頰,有滾燙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我叫碧清,你記得我的名字,你是為我死的。日後你若還記得我,就來找我。你要恨我,也來找我。”我頓了頓,繼續說道:“還有,伯鴻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努力想要抬起手,卻又重重垂了下去。

我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隻覺得心痛如絞。

戰爭的殘酷是否就在此處,在崇德城中,我失去了多少人,又還要失去多少人?所有人和我擦肩相逢,然後又一別永生。我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喉嚨裏像是有火在燒一樣。雖然想要嚎啕大哭一場,然而心裏卻空蕩蕩一片,仿佛被誰挖空了一般。

身後有人攬住了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將我攙扶了起來。我回過頭來,看見的是森爵的臉,他一言不發,隻是抬起手擦去我臉上的淚和血,然而我眼中還是空洞,目光裏想必也是冷寂如灰的。森爵歎了一口氣,忽然重重將我抱在了懷裏。

他身上還穿著鎧甲,然而那熱量似乎隔著那一層冰冷的盔甲,這樣一點點隨著指尖在我的四肢百骸裏遊走了起來。

他一直就這麽靜靜的抱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算是平複了心情,緩緩推開了他。森爵凝視著我,目光裏滿是擔憂,“好些了麽?”

我點一點頭,擦去臉上的淚珠,雖然聲音依舊哽咽,然而總算不至於失態,浩空也來到了我的身邊,他斧頭山還帶著血,看我的目光卻有幾分歉疚,“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是認識的。隻是當時的環境,我無法不全力出手。他武藝很高,稍有懈怠,隻怕……”

我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孫二他,會明白的。各為其主,成王敗寇。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死了……”

浩空刹那間沉默了下去,倒是森爵一直握著我的手,似乎想要告訴我,無論如何,他都是還在這裏的。

我擦去臉上的淚水,終於勉強露出一個笑意,雖然淡,卻又是不能不笑的。孫二的死,我不能怪罪任何人。就像方才說的,各為其主罷了。如果他方才不是為了救我,而是一劍刺死了森爵,我又該如何麵對他?

我環顧了四周,原本那些跟著孫二來的那些人全都已經被製服了。鳴烈似乎一時間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有幾分愕然的看著一切:“這……這些是怎麽回事?伯鴻他,是細作?!”

“恐怕是蘇裴安身邊派來的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這個人握刀的姿勢還有氣質,都不像是崇德城尋常的百姓。”森爵微微眯起了起眼,他深黑的眼眸就像是不可揣測的夜色,叫人有些微的畏懼。

“不過是一刹之間,你們就機變到如此,特意用這個局來設計他?”朝暉倒吸了一口冷氣,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滋味。

別說是他不信,就連我也不信。從護城河找出水道秘口進入,隻要有一扇城門打開,便算是一舉扭轉了乾坤。這計劃雖然冒險,但並不是沒有實行的可能。

他們言之鑿鑿的探討,到最後,竟然隻不過是個圈套而已?

“若不是和你們爭執,他又怎麽會相信呢?不過也算是值得,森爵這一計,一來拔出了奸細讓我們免去後患,二則,卻也打聽到了最重要的情報。”浩空聲音裏卻有難以掩飾的激動,急促說道。

鳴烈好像不太明白,微微斂眉看著我們,一臉的惘然,“不是抓住了奸細麽,他方才說了什麽?我們怎麽沒聽見?”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姑娘,可是他臨死前告訴了你蘇裴安的秘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什麽也沒有說,隻不過……就算他不說,難道你便猜不出來麽?”

我看著朝暉,對他的期許寫在臉上。這個男子不僅僅有一腔孤勇不懼生死,更重要的是他的頭腦。聰明人總是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會有自己獨特的光芒,讓人足以在人群之中準確的將他們挑選出來。

朝暉眼珠一轉,慢慢說道:“如果方才這個計劃成功了,我們會麵臨兩個後果。要麽就是崇德城內守備的確空虛,我們將會大獲全勝。蘇裴安在崇德並沒有多少重兵把守,不過是虛張聲勢,等待援兵。”

“可是方才不是也說了麽,萬一蘇裴安的確召來了重兵,那麽我們派人進去就是送死,而且還白白暴露了自己的兵力。”鳴烈不解的說道。

朝暉看了他一眼,目光異常複雜,“不過,但你想一想,如果是後一種結果,我們將會全軍覆沒。蘇裴安必然會派兵出城,不會再遲遲等待了。到了那時候,伯鴻再裏應外合,豈非能將我們全數殲滅,可是他沒有這麽做,你說……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