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伯鴻心聲

他說的溫和,然而已經有好幾個人都露出了慨然之色。這群人,原本就都是不怕死的。對蘇裴安的怨恨,讓他們爭先恐後的站出來,哪管已經入秋,護城河的河水是怎樣的冰涼刺骨。

浩空開始清點人數,而我則趁著眾人不備,無聲無息靠近森爵,“此計……當真可行麽?”

“為何不可呢?我一早便有次計,隻不過內城之中兵力多少難以測量,若貿然派人進去,無異於是自尋死路。但此刻交戰了兩個時辰,我已能斷定蘇裴安兵力空虛。他在黎世縱橫殺伐十年,從來沒人敢違背他的命令。一意孤行,鞭笞百姓,哪裏想得到在他眼中螻蟻一般的性命,反撲起來,也足以要了人的命。”森爵的嘴角有笑意,靜靜看著我,見我神色踟躕,這才放緩了語氣,“你放心,這場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是麽?我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努力想要露出一抹微笑,然而不知怎的,心裏竟然像是灌了鉛水般,沉沉的提不起勁來。

我轉過頭看向漆黑的城樓,那上麵懸掛著的燈籠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熄滅了。此刻天際晨光流轉,落在城頭琉璃瓦上,像是為內城披上了一件霞光彩衣。然而駐守城頭的士兵,卻隱約可見他們手裏鋒利的兵器,就像是犬牙交錯,殺氣騰騰。

我忽然想起蘇裴安的一襲青衣,他和我見麵的時候,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笑意。即便當日大鬧蘇府他氣急敗壞,看我的目光也仍舊帶著幾分寵溺溫和。是因為,阿婉吧?畫像裏含笑的女子如日光傾城的暖,我終究心裏生了愧疚之心。

我和阿婉原本便隻有三分相像,可是在蘇裴安心中,卻早已經將我認定是她魂魄歸來。不過三分顏色,究竟讓他想到了什麽呢?這一刻,我竟然無端惆悵起來。

內城攻破,這群人心中激蕩之下,無論如何,都是要殺了他的。而我,我可以眼睜睜,看著蘇裴安死在麵前麽?

但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多想,浩空正在踴躍點兵,準備讓這些人從森爵得知的密道之中泅水而過。

“我們原本人手不足,不敢貿然行動,現在你們來了,正好可以彌補這個缺失。”浩空眼中有誌在必得的神色,對那些人緩緩說道:“三年積累就在今日,還請各位,奮勇殺敵,殲滅狗賊!”

那幾個人嘩啦啦跪了下去,“屬下必然竭盡全力,誓死不悔。”

有這樣的毅力和勇氣自然是好事,然而我心中卻已經覺得擔憂。內城之中究竟有多少兵力,這一去,是生還是死?若已經需要派兵前來打探虛實,蘇裴安何等聰明睿智之人,此刻兩邊人馬按捺不動,是因為蘇裴安一心求穩。

我們不知道他的底細,他緊閉城門,也無從得知無意門到底積聚了多少兵力。

若裏麵當真守衛重重,一旦知道了無意門派人前來打探虛實,隻要有一個人走漏了口風,這場計策就功虧一簣,而此刻在場所有人,都會死於此地,屍骨無存。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血液裏對戰爭的熱愛和沸騰。

生死不過是掌中一局棋,非要豁出去,才能得這一盤棋的樂趣。

伯鴻一直看著我,目光裏似乎有幾分憂慮,趁著所有人都在休整的時候,他忽然走到我身邊,開口道:“沈姑娘,我覺得此計……似乎有些太過冒險了。”

他方才對浩空拔劍相向,我其實心中已經有些許的不悅。隻不過他是為了維護我,一片忠心,我若不搭理他,未免又冷了心腸。沉默片刻,我這才回應道:“的確是太過激進了些,計劃若是失敗,蘇裴安必然知道城門守衛已經悉數被我們殺死,他等不到黎世百姓為他助威,又不知援軍何時會抵達。兩相比較,一旦知道無意門兵力微弱,那麽自然會傾盡全力,出城斬殺我們。”

他似乎吃了一驚,原本有千言萬語,最終隻是動了動嘴唇,“姑娘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答應呢?”

我默然微笑起來,反問他,“此地難道是由我做主麽,無論我答不答應,他們都是要這樣做的。”

然而伯鴻卻有罕見的固執,他皺起了眉守護在我身邊,“如果姑娘不答應,那麽伯鴻可以立刻護送姑娘離開。還有朝暉和書姬,姑娘是知道的,我們並不效忠無意門主,而隻對姑娘忠心。”

我橫了他一眼,聲音裏已經有了些微的冷傲和矜持,“這話可就說錯了,你們跟隨我,並不是效忠於誰,我也無需你們的忠心。隻是此刻眾誌成城,才能推翻蘇裴安,有他在一日,黎世就受苦一日。我們原本是為了同一個目標才走在一起,並非是為了某一個人,你說對不對?”

他眼中有碎冰泠泠,片刻後才說道:“我明白了,姑娘說的沒錯。”他的唇角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抬起頭,隻看見日月竟然出現在同一片瞳孔上,那是月之殘影吧。日光並不明亮,月色也之清冷,就像是兩顆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的俯視著天下蒼生。

伯鴻忽然笑了一聲,開口問我,“姑娘覺得蘇裴安,是個壞人麽?”

我有些愕然的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長發此刻被忽然起來的風吹起,額前的劉海遮擋了目光,隻留下一段瘦削的側臉。

四周無人,森爵也早已經和浩空謀劃部署去了,隻剩下我們二人獨看日月淩空的異景。或許是他問的過於漫不經心,又或許是因為就在不久之前,蘇裴安的名字還在我心口轉了一圈。此刻他這樣問起,我竟然沒有斥責,隻是在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難道你認為,蘇裴安不是壞人麽?”我抬起頭看著那昏暗的月光,眼中帶著淡淡的惆悵,“我從進入黎世以來,一直到崇德城,聽見關於蘇裴安蘇太守的議論,從來都是敬畏有加。當然,若隻是敬畏,那倒也不是壞事。可是人們恨毒了他,怕極了他。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都是因為他施政殘暴。”

“即便不回頭,你也看得見此刻我們周圍站了多少人,又躺下了多少具屍體吧?”我的肩膀顫抖起來,又想起春令離我遠去的模樣。她淡青色如荷葉一痕的裙袂,此刻又在哪裏呢?浩空從來不曾問過我春令的事,是真的不曾放在心上,還是不敢問起?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蘇裴安而來,充滿了怨恨和憎惡,隻希望能夠殺了蘇裴安。這樣一個人若仍舊不能稱之為惡人,那麽死去的人,隻怕越發心意難平了。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為了蘇裴安才匯聚一體,也知道躺在地下的屍體,都是為了殺掉蘇裴安,而獻出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沈姑娘,你還沒有告訴我,在你心裏,他是一個壞人麽?”伯鴻這一次卻出乎意料的執拗,再一次問道。

我一時間怔住了,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不知道為何,我一直都在逃避這個問題。似乎在我心裏,並不願正麵對麵對蘇裴安這個人。

我的嘴唇動了動,一時間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曾經為他彈琴,和他對弈,與他乘坐同一輛馬車出行。那個村莊的一草一木,都和畫中別無兩樣。他清朗麵容下青褐色的疲倦,仿佛叫人心中都隱隱感同身受的哀憐。甚至他凝望著阿婉畫像的時候,讓同為女子的我,曾經產生過一縷豔羨。

即便他曾經將阿婉賣到了青樓,即便他親手害死了那個女子。可是那樣情深的目光,始終讓我無法反駁,他是愛著阿婉的。

“我……不知道。”我終於還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嘴角有苦澀如黃連的味道。

黑與白,是與非,我原來還是不能看的透徹分明,唯一能夠確定的,卻是那個青衫磊磊的男子,我怎麽也無法對他生出詆毀之心。

伯鴻驀地笑了起來,“蘇裴安的確算不上好人,為了收取賦稅手段嚴苛。手下的人為了滿足條件,自然燒傷搶掠無惡不作,他也默然不語。然而那麽高的賦稅,其實他卻並沒有從中拿過分毫。這些稅,都是梁王規定的。梁王窮奢極欲,壓榨百姓滿足自己的私欲,層層剝削,蘇裴安卻從來沒有染指過一枚銅板。”

“自從他來到黎世之後,整頓吏治,鼓勵農耕。這裏原本因為戰亂的關係盜賊橫行,民風彪悍。盜匪和竊賊層出不窮,更有當街搶奪財物和殺人之事。是他雷厲風行,以重典懲戒百姓,將殺人凶手當街車裂,從此一舉平定黎世武者挾武自重,隨意殺人之風。”

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微微垂下了眼眸,心中有些不安。我忽然想起那一和我下棋,有人前來請安說是有官吏前來稟奏公務,他便立刻起身離去。這樣勤勉,連我都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