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脂水

有更多人的腳步從暗處衝了出來,像是憧憧鬼影。我鬆開了手中的繩索,勉力支撐站著,目光卻不自覺地在人群之中搜尋。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究竟是誰,或許隻是一個幻影,那個抱著蝶兒的男子緩緩走了出來,月光漸漸照亮了他的臉,我有些難以置信,“飛羽?”

他看我的目光裏更加驚訝,微微蹙起了眉,“你不是和春令一起躲起來了麽,怎麽會到這兒來?”

在我的身後,那些因為力竭而癱倒在地的婦人和孩童紛紛站了起來,身後的那些黑影有些發出了驚呼。似乎是在暗夜之中分辨出了自己親人的聲音,那些人飛快的超前方奔走,就像是兩股河流找到了交匯的地方,我聽見了隱忍的哭泣,還有婆婆啜泣的聲音。我心中一鬆,想必她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真好……我也忍不住想和他們一起喜極而泣,但是我不能。飛羽抱著蝶兒走到我身前,麵色難看,“你竟然帶著他們一起回來送死!”

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或許覺得這是必死之地,而他唯一的妹妹,將會和他一起死在這兒。

我撥開額前濕淋淋的頭發,這才看清了他的臉,飛羽是個年輕而好看的男子,嘴角總是微微上揚,頗有幾分無賴的感覺。然而此刻他眼眸沉沉,像是有烏雲匯聚其中。

我幾乎快要喘不過起來,然而還是顫抖著伸出手指向馬車,“派人……派人將裏麵的東西運出來!”他從未見過我這樣聲嘶力竭的時候,此刻目光落在我的肩頭,立刻吃了一驚。我猜那上麵必然鮮血淋漓,但如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他將蝶兒從懷裏放下來,發現小女孩肩膀上也有累累傷痕,再看見麻繩上漸染的血跡,一時間便什麽都明白了。他快速躍上馬車,不過片刻,便從裏麵傳來了驚呼,飛羽高聲喝道:“快來人,將馬車拖進營地!”

那些原本還陷在震驚中的人們立刻圍了上來,到底男子身強力壯,拉起繩索就往前麵衝去,仿佛真有幾匹駿馬在狂奔。

飛羽似乎有很多話想問我,然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罷了,我帶你們去休息,有什麽話,見了門主和森爵大哥再說。”

我心中一鬆,又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終究還是好好的,好好的活著。

點點頭,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想快些坐下來休息,連喝一口清水都成了我的奢侈。飛羽走在前麵,其餘的人殿後,將我們一群人圍在其中。

這些人身上都帶著血,我低下頭,注意到他們手中的兵器多半已經殘缺不堪,心中陡然一動。看來這一趟冒死前來,終究是有意義的。

我用手絹拭去臉上的汗水,不願意叫森爵看見我狼狽的模樣。

所謂的營地,其實不過是他們在衙門外占據的一間平房。裏麵的人早已經在戰亂開始的時候四散奔逃了,這原本也是在計劃之中的事。他們順利占據了府衙外的有利地勢,在城中開始的混戰,沒有可以掩護之物,便是死路一條。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雙方的人馬還是陷入了僵局。

官衙之中裝備精良,想要衝進去根本沒有可能。而且雙發據守,時間拖的越久,對無意門來說越是不利,他們此刻駐紮在城門外的士兵全然沒有動靜,恐怕正在飛速趕來。

在黎世其餘的城池守衛趕來支援之前,若是還不能衝破外城的阻撓將蘇裴安殺了,這些性命就全都成了白白的犧牲。我的步履緩慢,看見三層高樓之中到處都是傷病,還有大夫在為他們救治。這些恐怕也是崇德城內尋常的醫者,此刻不顧生死,也參與了這場近乎叛逆的戰亂。

我心中覺得酸澀,不忍再看下去。

越往上,四周的氣溫似乎都變低了。飛羽在最高層停下了腳步,隻看見一襲青色的衣服在風中颯颯。那是個極其安靜的聲音,周圍此刻的呻吟和呼叫仿佛都和他沒有關係,他站在斷崖邊,眺望著翻滾的火海刀山。我心中覺得驚怯,這樣的一個人,原本天生便做一個主宰者。此刻的戰亂就像是一旁棋,而他翻雲覆雨,不為外物所動。

“森爵……”我喃喃道,隻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是被風吹散了,未必能傳入他的耳裏。

然而對方卻霍然回過頭來,清淩淩的眸子裏有劇烈的情緒,半晌,他苦笑了一聲,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仰起臉,“怎麽,見到我難道不高興麽,竟然還這樣愁眉苦臉的。”

他沒有說話,隻是一直看著我,像是在注視著某種奇珍異寶。

我不禁紅了麵頰,刻意別過臉去和他看向同樣的地方。原來站在窗欞外可以俯瞰縣衙之中的景象,這些差役平日作威作福,但是畢竟出身正統,將這個官邸守的猶如鐵桶。紅燈閃耀,那像是一隻金色的眼睛,冷冷注視著我們。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真是胡鬧,春令沒有阻止你?”森爵看我的目光滿是無奈,然而我分明卻又看見他臉上的喜色,隻是一閃即逝,像是個別扭的孩子。

“春令她……為了掩護我們逃跑,此刻,隻怕生死未知。”聽到春令的名字,我原本歡喜的心在刹那之間又冷了下去。我不願意直說,可是心底卻又比任何人都明白,春令那一去,隻怕是必死無疑,但既然沒有見到屍體,便總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她是那樣機靈的女子,一定會好好保全自身。

森爵也歎了口氣,他伸手指給我看,那街道下密密麻麻全是屍體,雖然並非兩軍交戰浮屍遍野,但這些人都是心存死誌,放眼望去,依舊叫人覺得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無意門的人,我們想要強攻府衙,但是官差從裏麵潑油放火,這些人便全都活生生燒死了。他們在門外隔離出了一條火牆,無論誰衝進去,都會立刻潑油,再用火箭生生射死。”他的目光凝重,眉頭幾乎像是被刀刻出了一條紋路。

“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仔細將四周的地形看了一遍,此刻所有的衙役都已經退了回去,圍牆頗高,想要用繩索攀上去也沒有可能。

凝神細看,的確可以看見渾濁的黑水在地麵緩緩流動,官衙台階甚高,這些黑水並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反而是妄圖想要攻進去的人必死無疑。

我輕聲說道:“他們……是在拖延時間。黑水殺傷力雖大,但是能守不能攻,他們在等外頭的援軍發現崇德城的不妥,到時候便可以兩麵夾擊,像是收攏口袋一樣,對我們甕中捉鱉。”

森爵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點了點頭,“天就快要亮了,我們的時間不多,再拖延下去,恐怕就如你說,滿盤皆輸。”

寒風烈烈,此刻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候,其實我們還有半個晚上的時間,但是局麵僵住,這半晚的功夫對森爵來說,依舊遠遠不夠用。

“黑水沾染上物體極其容易燃燒,就算用水都沒有用,這些黑水會在水上燒起來,簡直飛鳥不渡。”伸手傳來了浩空的聲音,他的模樣也有幾分狼狽,看上去知道我前來的消息,此刻也是匆匆趕來,聽見森爵的話,他的臉色雖然沉重,卻有別樣的決絕。

我對他頷首行了一禮,他和森爵並肩站在一起,伸手往南邊一指,“但萬物相生相克,就算是黑水,也有它的克星。”

森爵的目光陡然亮了起來,英俊的臉孔上有幾分懷疑,顯然在我之前,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消息。

若能克製黑水,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可是隨著浩空手指向的地方,我和森爵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浩空大哥可不要和我們開玩笑,那裏一樣有黑水,可沒看見什麽東西能夠克製它的。”

官府之中為求謹慎,四麵八方全都倒滿了黑水,更何況官府坐北朝南,在正門的位置越發不會鬆懈。

森爵仔細看了一圈,微微皺眉,“不對,你是說……那些血?”

血?我跟著看過去,果然看見那黑色脂水上麵飄蕩著紅色的鮮血。隻要能夠突破正門,自然便能取得勝利。因此在官衙正門之前,屍體疊加的比旁出更加駭人。

那些鮮血便是從屍體的傷口之上流出來的,殷紅的血在脂水中漸漸擴散,將黑色脂水都抵消了不少。

是血麽?隻要用鮮血,就可以讓無所不燃的脂水失去原本的威力?

這個念頭隻在心中轉了一轉,我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蒼白,“你的意思是,要用人的血來澆滅那些脂水?無意門門人雖多,但是也禁不起這樣的犧牲!”

這個方法實在太過殘忍,叫人連想一想,都覺得罪惡。

然而浩空盯著我,最後仰天大笑起來,“碧清姑娘,這是一場戰爭,而不是兒戲。在戰爭裏,需要的是謀略、智慧,還有……不懼犧牲的魄力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