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逃亡之殤

此刻整個石崇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安寧,官府四處搜捕無意門的門徒,卻不知道有一群人已經潛伏在夜色之中,正準備攻擊崇德城的官衙。我們十來個人連成一線,靠在牆角邊躡步而行,生怕被人發現。

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婦人的嚎哭和孩童的尖叫聲,但很快那些聲音便消失於無形,整個街道寂靜如死,因為前方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是官差麽?

我微微吃了一驚,立刻頓住了腳步,示意身後的人都不要動。我們此刻靠在一戶人家的門牆外,而就在轉角的地方,一群捕快兵差正手執火把呼喝而來。今天又幾個衙役被打死的事,恐怕早就已經傳到了蘇裴安的耳裏。所以此刻茶樓附近的搜查比別處更嚴,我蹙著眉,若是一個人尚且有逃脫的機會,但帶著這些人,隻怕真是死路一條。

春令比我還要緊張,她從身後抓住我的衣袖,片刻後忽然站起來對我說,“我從那邊跑出去,吸引他們的目光。”

她說話的聲音低沉,卻含著舍命的決絕。我連連搖頭,“你不能去,你一個弱女子,若是被他們發現了,如何能逃得掉?”

她唇角浮現的笑意像是秋日的蝴蝶,不斷抖動著翅膀,隨時都會枯萎落地,她嘶啞著聲音對我說,“碧清,你還不明白麽,我們這些人,隨時都做好了前去送死的準備。”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天色沉沉,卻有一顆星辰格外明亮,從天際橫穿而過,原來是一顆流星。

“春令,如果你的死是意義的,那麽我一定不會攔著你。你看……”我伸手指向前方,那些凶神惡煞的衙役手中都抽出了刀劍,從街頭湧進來,挨家挨戶的搜查,“他們從前街而來,此地狹隘,除非能橫跨這條街道,否則就算你引開了那些人,我們一樣是逃不掉的。若死亡沒有意義,何必冒這樣風險?”

那些火把此刻像是奪命追魂的眼,一雙雙分散開來,轉瞬有凝聚在一起。

春令咬了咬牙,“就算有一線生機,也一樣可以嚐試。一群人坐以待斃,才是真的自尋死路。”她緩緩掙脫了我的手,目光深深。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絕望過,長風吹起她黑色的發,此刻連同她整個人都埋在了黑暗裏。她卻笑了笑,抬起頭看著黑如濃墨的天空和不辨方向的盡頭。“碧清,如果你活下來,如果我們贏了,千萬要記得告訴浩空,當日他舍命救我,這份情意,我此生不會忘記。若今生無緣,但求還有來世。”

她徹底掙脫了我的手,身影出現在了長街盡頭。很快就有士兵發現了獨自奔走的春令,高喊道:“什麽人?”然而春令沒有回答,隻是竭盡全力往前跑。我的眼淚立刻從眼眶裏湧出來,然而卻遲遲不敢說話,身後沒有人發出聲音,我們緊咬著牙,看見士兵的隊伍轉瞬朝春令逃跑的方向跑去。

就在此刻,忽然聽見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快過來!”我立刻警覺起來,將目光左轉,這才發現原來我們靠著的地方,不遠處便是別人的後門。那是個身材壯碩的女子,一個勁朝我們揮手。

我們藏身此地,原本就算春令引開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卻還是有些官兵繼續挨家挨戶的搜查。想要此刻衝出街道逃走,生還的機會實在渺茫。然而此刻有人打開了後門願意收留我們,或許真的便是春令口中的一線生機。

我讓孩子們趕緊進去,自己殿後,然而就再要邁入門檻的時候,陡然聽見一聲淒厲的叫喊。那是……春令的聲音?我忍不住想要回頭,然而那婦人手勁極大,猛的將我從門外一把拉了進去。

身後傳來的是重重關門聲,將一切都阻隔在了門外。

我長舒了一口氣,然而卻又悲從中來。春令她,已經死了麽?為何會變成這樣,我以為我們能平安度過此關,卻沒想到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春令。

我想起她臨走之前看我的目光,充滿了悲慟和留戀。我知道她不想死,她深深愛慕的男子此刻在拋頭顱灑熱血,若是能夠活下去,他們便還有重逢再見的一天。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心口,幾乎忍不住快要嘔出來,胸口隻覺得難受。

站在我身後的婦人歎了口氣,神色到還顯得平靜。她雖然長得高大健碩,然而目光卻說不出的和藹,仿佛是我母親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宛如一盞點亮的明燈。

她拍了拍我的背,又轉身從水缸裏舀一勺涼水遞到我唇邊,“我這宅子分前門後院,雖然小,但你從前頭出去,便可以到春風路,官兵人手不夠,搜街都是一條條來。你們出去了,暫時也算是安全了。”

我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大口大口喝著水,然後用袖子使勁一擦。然而忍不住,終究又落下淚來。她歎了口氣,“我也隻能幫你們到這兒了,這地方已經不是人住的,到處都是惡鬼。你們很了不起,方才那個女子……若是能逃出去,你也不必掛懷。若是,若是有什麽意外,你也放心,我會為她收屍。”

她說話斷斷續續,顯然是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我抬起頭,鄭重的對她行了一禮,“多謝。”

她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頭又傳來了腳步聲匆匆,似乎已經搜查到她前頭一戶。她立刻將我扶起來,“我一輩子沒讀過什麽書,不像你們大戶人家的小姐溫文爾雅,但老娘也知道是非黑白。這種事,用不著謝我。快走,帶著這些人快走!”

外頭的腳步聲越發急促起來,人人都抬起都看著我。我忍住心中的悲慟,牽起一開始那個女孩的手,“來,春令姐姐為了幫我們,已經……已經先去了。我帶你們找地方藏起來,不要哭,也不要害怕。”

這裏多半是些孩子,還有一個老嫗和幾個年輕的婦人。此刻臉色都便能蒼白,然而危難之中,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加懂得隱忍和堅持。所有人都注視著我,齊刷刷的點頭。

我從她的廂房裏走出去,隻見那壯碩的婦人正大著嗓門和外頭的人說話,虛與委蛇,不肯讓人進來。

她一邊高聲大喊,一邊朝我擺手,示意我趕快離開。我替她掩上了門扉,終究別過頭去,讓最後一滴淚從眼角滑過。

孩子們雖然多,但是一個個都沉默不語,前麵的街道寒氣森森,然而空曠無人,果然,衙門的守衛似乎不足,還是被臨時抽調回去了?我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已經可以預測,恐怕森爵和浩空,已經對衙門發動了攻擊。

我帶著他們腳步飛快,跨過了玉帶橋。橋下波光粼粼,倒映著漫天星鬥,仿佛是銀河從天際浩浩蕩蕩奔流而下,美不勝收。

然而此刻在我眼中,每一顆破碎的星辰,都像是一條性命的隕落。我不忍再看下去,牽著一個孩子的手抵足狂奔。其餘人也拚勁了力氣,其中沒有一個人喊累,有個老嫗跌倒了,兩三個孩子頓時停下腳步,一起攙扶著她往前跑。我小聲告訴她們,快一些,再快一些!

所有人都在為自己的生命而奔跑,或許是因為春令激勵了我們,有些人氣喘籲籲,但終究敢在衙役出現在春風街的時候,我們已經跑過了玉帶橋。而在玉帶橋的另一邊,便是一層層獨立高大的平房。

此地荒無人煙,沉靜的像是墳塚。然而我卻知道,這是石崇的倉庫,也是崇德城中很多商人堆積貨物的地方,地形錯綜複雜,而且有些還是蘇裴安自己的領地。恐怕一時半會兒,他們是追不到這兒來的。

我從草堆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倉庫的大門,從前蘇裴安帶我來過這兒,幸好我還記得他將鑰匙藏在何處。打開了銅鎖,幾個婦人和我一起用力推開了大門,再合力將門合攏,大家都已經是汗濕重衣。

幾個孩子發出了歡呼聲,似乎覺得已經度過了仙境,隨意找地方躺了下去。我的嘴角也露出了春柳般的笑意,春令曾經說過,這些都是無意門的遺孤,他們的父親或者兄長有些已經死了,有些正在經曆生死搏殺,我一定要護他們周全,才能不愧對春令。

“姑娘也歇一歇吧,這一路上,對虧了姑娘的舍命救我們。”年老的老嫗走過來對我行了一禮,聲音顫顫巍巍。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一隻眼睛已經瞎了。我連忙還禮,心中卻覺得酸澀無比。

我們真的是逃出來了麽,我們……又還能逃多久?要是他們輸了,那麽崇德城,就是所有人的葬身之地,可是贏的機會,又有多麽渺茫啊。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隻好勉強笑了笑,隻好讓孩子們在倉庫裏找一找有沒有吃的。然而箱子一個個打開,卻都隻是些茶葉而已。我隱隱有些失望,就在此時,卻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姐姐,快來看,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