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不改初心

“不關皇後的事,皇後金玉良言,我應當感激才是。”我徐徐說道,“隻不過皇後固然溫和賢淑,但是在皇後的身邊,卻實在有獠牙利爪,總是不動聲色伸出來,讓臣妾瞧見了,都隻覺得心驚膽戰。”

“你是說袁家?”森爵並不吃驚,“袁家現在還動不得,此事也要日後慢慢圖謀。牽一發動全身,不是這樣容易的事。”

我們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森爵這才有幾分不舍地起身離去,“我才回宮便到景仁宮來,隻怕禦書房那些南門大臣如今都已經等的不耐了。你先好好休息,等晚上我再來瞧你。”

“政事要緊,不必掛念我。”我雖然也有不舍,他的肩頭那樣溫厚踏實,在旁人眼中宸妃是怎樣的煙視媚行,我都知道自己一心想要的,終究不過是他身上的這一點暖意。

森爵起身離去了,我的手指卻忍不住慢慢顫抖起來。芸兒捧了火爐進來,我笑了一聲,火光在臉上跳躍攢動,倒像是一張被人不斷塗抹的麵孔,時間一長,就連自己都不認得了,“這都已經是什麽時候了,竟然還要火爐做什麽?”

芸兒固執搖搖頭,“今年的天氣怪的很,總是冷熱交替。雖說是已經到了春日,隻怕也反反複複,娘娘還是注意一些的好。”

反反複複的,又何止是冬去春來。世上最反複的,不過是人心罷了。

銅爐之中的紅羅炭燒的劈啪作響,然而非但沒有半點煙火氣,倒是還有幾分繚繞不去的淡淡清香。

我正在出神,卻看見擺在桌邊的燭台忽然“啪”地一聲發出脆響,竟然是爆出了一朵燈花來。

芸兒的眸光頓時一亮,就連聲音都不自覺高了幾分,“奴婢聽說,爆燈花是吉兆呢。方才皇上來了,這會兒就開了燈花,實是一件好事。”

我原本微微皺眉,此刻也忍不住眉頭稍稍舒展了開來。吉兆與否,我其實並不相信。最艱難的時候,是還在秦王府的時候,森爵獨自領兵前去崇德城對抗梁王。那個大雨交加的下午,旁人都以為秦王不過是去主持興修水利。

然而我跪在觀音像麵前的時候,又何嚐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生死交睫毛。我從來不相信什麽吉兆,然而這一朵燈花,卻真的是在陰鬱著什麽。

三日之後,舉國大慶。朝暉從遠方傳來了消息,他帶回了犬戎王的降書。

當初那個猶如送死一般離去的男子,如今倒是真的披帶著一身榮光回來了。兵不血刃卻收伏了犬戎,這是亙古未有的事。

這些時日以來我都稱病不出,然而這個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就算是沉悶的景仁宮,似乎都被春風吹開了一縷縫隙。就好似厚重冰塊慢慢消融,我倏然握緊了手中的書卷,芸兒此刻跪伏在我麵前,一雙通紅眼睛裏滿含著熱淚。

那一日帝都之中倒是罕見的熱鬧,倒數都張燈結彩,百姓歡樂。能夠兵不血刃的降服犬戎,對這些百姓來說,也是一件罕見盛事吧。當初楚國死了沈案,魏國尚且還隻能韜光養晦,然而如今魏國的實力,終究是無需再做任何隱藏了。

我從前原本以為父親還在,想必能夠讓兩國再僵持下去。然而此刻我卻忽然明白了過來,原來曆史車輪滾滾,本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停留。魏國的強盛,是一望無際的寬闊大海,乍然看上去尋常無蹤跡可尋。然而那種強盛,卻是潛伏在海麵下的巨大鯤鵬。

這傳聞之中的的異獸原本是巨大的魚,然而遇分而化鳥,展翅便是十萬裏。魏國的國力從一開始就鼎盛強大,多年來的養精蓄銳,累積的國力更是強盛。

而反觀楚國,楚王昏庸無道,宮廷之中更是混亂不堪。涵山公主牝雞司晨,星河有名無實,而楚王紙醉金迷雖然體力衰微,但是卻仍然眷戀權力不肯鬆手……如此種種,當年那個鍾靈毓秀,自詡為正統皇室血脈的楚國,然而它紙醉金迷的繁華幻夢,實在是無濟於事的東西。

現在想來,從我父親無故被處死的那一刻開始,楚國就已經開始衰弱下去了。

魏國的強大和力量,多年來的韜光養晦終於到了無需再隱藏實力的時候了。魏國內憂外患,是內有梁王把持了燕雲十六州,而外有百濟和犬戎虎視眈眈。

但如今這些阻礙,都不算什麽了。

梁王已經死了,百濟打了敗仗,而犬戎,也被朝暉給說服了。四海歸一雖然還差得遠,然而就好像是終於打造好了手中兵器的人,天下之大,再也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夠挾製他的了。

而百姓們的歡欣鼓舞,卻還不曾察覺到,一切都不過才是個開始罷了。

景仁宮閉宮了很多時日,後宮之中一開始流言蜚語,然而時間一長,慢慢也就平靜下來了。嚼舌根的人,總是隱秘希望事情鬧得越大越好。然而我閉了景仁宮,皇後的坤寧宮也在沒有動靜,他們說了幾日,終究又很快轉移了話題。

然而這種流言蜚語,對宮人來說不過隻是閑時的談資。但是他們不會明白,每一句無足輕重的議論紛紛,對身在上位的人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風暴。如何在風暴之中屹立不倒,實在是需要一點本事和慢慢思量。

但是在知道朝暉已經平安從犬戎回來的時候,景仁宮卻忽然一掃頹唐氣息。我知道即便袁太皇太後始終對我心懷不滿,甚至朝廷之中的諸多大臣都認為我是禍國妖妃。然而就像是魏國不會再對楚國忍讓,我也已經無需再忍氣吞聲了。

我再見朝暉的時候,是在合宮夜宴。魏國已經許久沒有出過這樣的大事了,不過是憑借一人之力,舌戰群儒,竟然說服了犬戎王。百濟和犬戎素來都是魏國心腹大患,百濟大敗,犬戎投誠,一文一武之中,彰顯出了魏國無與倫比的強盛國力。

而森爵對他的嘉獎,則是在後宮之中舉辦了宴會,邀請了後宮妃嬪與文武百官,一起為朝暉接風洗塵。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殊榮,更勿論是對一個白衣臣子。然而滿朝文武,卻沒有人敢多說一個不字。隻因為誰都知道,憑借這一樣功勳,朝暉日後的前途,實在無法限量,就連石崇都要為之退避三舍。

這樣的顯赫回朝,實在是叫人瞠目結舌。然而我坐在森爵的身邊,嘴角含著淡淡笑意,目光掃過芙蓉園下的眾人,一時間倒覺得恍如夢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掐指一算,或許也不過是兩三年而已。我跟著森爵從崇德回到帝都,也是參加了從前先王舉辦的芙蓉宴。

那個睿智而陰鬱的君王,曾經對我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彼時我尚且還是眾人口中紛紛擾擾來曆不明的女子,到了如今,我卻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宸妃。現在內命婦們看著我,也學著覷兩邊的神色辦事。隻是袁凝碧看我的眼神始終帶著幾分不解,隻是她的目光大半還是落在了森爵的身上。

元凝碧不理解的是她明明已經提醒了我,為何在順從的關閉景仁宮這麽長時間之後,我如今又開始故態萌發。然而她不明白,在後宮之中的爭鬥,妥協或許是一種姿勢,然而我的目光,從來就不曾隻停留在後宮之中。

鶯歌燕舞,皇宮之中的奢華,一開始固然是讓人覺得目眩神迷。但是呆的時間長了,終究是讓人覺得索然無味。

森爵抬起酒杯看了朝暉一眼,那個穿著紅色官服的男子,雖然還是出使之前從五品的官位,然而卻已經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坐在了離皇上最近的位置。參知政事柳培元和袁家如今的主事周國公袁炎坐在一起。隻是兩個人的神色卻不相同,倒也是有趣的很。

森爵忽然抬起了酒杯,朝著朝暉示意,“愛卿這次出使犬戎有功,犬戎王素來是個好大喜功之人,竟然能夠如此順利說服對方。兵不血刃,疆土十萬好男兒的性命,全都是因為愛情一句話而得救。如此功在社稷,倒不知要如何賞賜愛卿了?”

朝暉連忙站了起來,他立下赫赫奇功,原本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然而朝暉卻似乎依然保持著當日在崇德城初見時候的風采。他恭敬地端起酒杯,躬著身子說道:“一切都有賴皇上天威,卑職不敢居功。就算這次不是卑職去出使犬戎,而是在場任何一位大人,一樣可以勸服犬戎王。”

“皇上澤被四海,天下蒼生都敬仰皇上的福澤恩厚。犬戎王知道憑借自己的力量和皇上抗衡,實在是愚蠢之極。既然有了百濟前車之鑒,他自然不會以卵擊石。也正是因為如此,臣才能輕鬆說服犬戎王。既然是仰仗皇上恩澤,微臣何敢居功?”這番話說的倒是卑躬屈膝的謙遜,若是旁人嘴裏說出來,隻怕是阿諛奉承之嫌難以避免,其餘官員果然也露出了鄙夷神色。

然而我卻不動聲色笑了起來,這才是朝暉,多年來不改初心,竟然隻得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