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使臣

森爵許多事情都不避諱我,雖然後宮不得幹政,我從來沉默聽著。然而他倒是很喜歡我發表見解,隻說是夫妻之間耳語,無關要緊。

我雖然覺得不妥,然而他這樣說,我倒是也並沒有什麽可推辭的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我卻並不想到頭來最後隻是大難臨頭各自高飛。如果我的一生當真是心甘情願當一個後妃,那麽我自然可以三緘其口謹言慎行。

然而到後來又如何呢?我的母親一生賢良淑德,從來都是謹言慎行。她畢生的眷戀和愛慕,到頭來,都像是池塘之中靜默盛開的菡萏。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雖然溫婉賢淑,可是那有如何呢。

我戀慕我的母親,可是卻心中一直讓自己以母親為誡。終其一生,都不要成為旁人的附庸。森爵既然問我政事,那麽我便坦然直言。他既然不避諱讓我翻閱這些奏折,那麽我也自然看得坦然。

我頭一次翻看奏折,那上麵字跡寥落清晰各有不一,然而真正難得的,卻是這些奏折上所書寫的內容。一言以生死,天下萬民的福祉與期望,都在這些官吏手中的奏折上寫著。然而究竟萬民要走到什麽地方去,卻終究還是看皇帝的旨意。

獨斷專行的魅力,總歸是讓人難以抵擋。

但是森爵,我相信森爵,必然會是一個好皇帝。他對天下的野心,是在於完成自己的雄才大略。這樣的人,並不在乎得到了多少安逸享受,而在於自己的手中,到底會塑造出怎樣一個天下盛世。

我為天下百姓覺得幸甚,然而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明白,戰爭和流血,是如何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森爵在征討百濟的時候,並沒有親自禦駕親征。燕雲十六州的收複,對他來說就好像是束縛的左右手忽然得到了自由一般。

我想起燕雲十六州,原本有一半還在我父親曾經的管轄之中。燕雲是兵家必爭的重地,當時魏國和楚國各自占據一半。隻是後來父親被賜死,沈家成了謀逆反叛之輩,因此一蹶不振。而兩年後,燕雲十六州徹底淪陷。

這真是天下莫大的一個諷刺,原本從前在我父親手中的東西,如今成為了我丈夫的利劍。

森爵在朝廷之中運籌帷幄,人們逐漸開始敬畏新帝的能力。那個少年時代不聲不響的帝王,其實早已經無數次描繪過自己的雄圖大略。如何一統江山,如何調兵遣將。他實在是做的太好,所以但百濟降服的消息傳回帝都的時候,我絲毫都不覺得驚訝。

不過是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一直以來都是魏國心腹大患的百濟,竟然就這樣輸了。而且,還是敗得一塌塗地。而除掉了百濟,森爵的目光就瞄準了犬戎。百濟和犬戎勢力相當,然而當年犬戎的國主曾經打著清君側的名義討伐昭日皇後,後來被擊潰之後,倒是比起百濟要老實不少。

森爵將手中的奏折遞給我,忽然揚起眉頭道:“你覺得如何?”

我這才回過神來,隻聽見銅壺更漏,點點滴滴,不知不覺早已經是月上中天了。我從他手裏接過奏折看了一眼,這才笑道:“讓我猜一猜,這個主意是誰出的?”我頓了頓,忽然道:“是朝暉麽?”

森爵掃了我一眼,片刻後才笑了起來,“你倒是了解他,不錯,這的確是朝暉的奏折。他認為猖獗如百濟都已經俯首稱臣,其實犬戎未必想要和我們死戰到底。因此,他想要親自前去說服犬戎王投降。”

我心中悚然一驚,原本並沒有看得清楚,然而此刻慢慢翻閱過去,一直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我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朝暉的字跡清俊,誰能想到這樣一手猶如世家公子一樣的瀟灑字體,其實不過是出於尋常的販夫走卒。然而真正讓我詫異的,卻是那一行小字,對方肅然地寫著,微臣食君之祿,不敢不擔君之憂。臣願意攜帶使臣親自前往犬戎,勸降百濟國主。

我的手指都忍不住顫抖起來,過了許久,這才出聲道:“皇上的意思,如何?”

“朕是在問你,碧清怎麽反倒又將問題拋回給我了?”森爵站了起來,袖手看著窗外開得正好的玉蘭花。

天氣竟然在不知不覺之中便已經回暖了,然而我卻猶不知道。此刻看見高大的玉蘭樹上綻放出的花苞,心中也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

“皇上心中,其實早已經有了答案了吧。”我的嘴角上揚,然而目光卻依舊深深。

“滿朝文武之中,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像碧清那樣體察朕的心意,那麽朕去上朝的時候,每日也不至於如此大發雷霆了。”他朗聲笑了起來,回過頭來看著我,忽然伸出手來。

我原本坐在八仙桌旁,此刻見他伸手,也便抬起右手,輕輕放在他手心。

赤金蓮花紋的護甲冰冷,無聲無息勾住了他的衣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似乎也已經習慣了這繁重的裝束。層層疊疊的刺金長袍就像是一個牢籠,還有那些繁複而華麗的護甲,一開始不覺得,此刻我低下頭,隻覺得幾隻手指,竟然就像是纏繞著長出了一把把鋒利的匕首。

我和森爵並肩站在窗下,他抬起右手將軒窗又推開了一些,雖然天氣變冷許多,然而料峭寒風,終究還是吹得人腦仁疼。

森爵十分體貼的想要關上窗戶,我卻搖了搖頭,“龍涎香的味道雖然好,然而未免卻太過濃烈了些,被風吹一吹也好。玉蘭花香氣清欠,提神醒腦也是好的。”

他歎了一口氣,“當初是你將朝暉從崇德城帶回來,後來他考中了國考第一,如今也算是平步青雲。滿朝文武之中,就算是和那些世家子弟想必,朝暉也是毫不遜色。而且除了他之外,還有崇文館裏培養出來的學生,有一個叫屠蘇的,也很是能幹。碧清,這些人才,都是你為朕籠絡培養而來。”

“然而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暉這一封奏折,的確是深得朕心。”森爵看了我一眼,“三個月的時間可以攻下百濟,然而卻未必用三個月,能夠攻的下犬戎。當初昭日皇後攝政的時候,犬戎王叛上作亂,皇後也是用了許久時間,才平息了那場叛亂。”

“可是對如今的魏國而言,最缺乏的,偏偏就是時間。”森爵似乎是在笑,但是我的目光卻全都落在玉蘭樹上考的正好的一朵花。因為開得太好,在其它花朵都尚且含苞待放的時候,它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的意思,臣妾都明白。”我終於開口說道,迎風站在當口,風吹的久了,總覺得整個人都不自禁頭疼起來。然而我還是堅持道:“皇上說的沒錯,如今魏國沒有時間,整個天下也沒有時間去耗費。更何況,皇上的雄圖大業,不應該折損這些無謂的兵力。”

“朝暉如果能夠勸降犬戎王,那麽自然是大功一件。”我看向森爵,“況且所謂收攏人才,都是希望這些人能夠為皇上所用。皇上心意已決,其實不該來問臣妾的。”

“我知道朝暉對你來說,與旁人不同。一直以來,你都是將他當做至交好友看待。”森爵握住我的手又緊了幾分,“你放心,他若是能夠成功回來,朕必然不會虧待他。”

我看著那多開得正好的玉蘭花,然而不知道為何,心中卻陡然傷懷起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對朝暉來說,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朝暉走的時候,我特意出宮去送他。前往犬戎的使節隊伍倒是浩浩蕩蕩,我不想落人口舌,因此即便是在後宮之中出來,也隻是特意尋了一輛最尋常的青色馬車。隻是那車馬才剛剛駛到城門的時候,卻已經聽見了一把熟悉的聲音,“微臣參見娘娘。”

我聞言便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掀開帷幕,倒真的是看見朝暉已經騎著馬到了馬車邊。掀開轎簾,便能看見對方似笑非笑的模樣。

從什麽時候起,那個從來不會騎馬的弱質書生,此刻也已經習慣手執馬繩瀟灑自如了。

“你倒是眼尖,我特意輕裝簡行前來送你,沒想到竟然還是被認了出來。”我坐在馬車內笑了起來,低聲道:“文全,這裏人太多了。”

“是。”外頭的男子應了一聲,而朝暉則心領神會對我頷首。馬車似乎是掉轉了一個方向,我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頭傳來的聲音,是馬蹄聲不緊不慢的跟在身後。過了好一會兒,馬車這才停了下來,我掀開車簾出去,而朝暉也已經緊隨其後。

“沒想到還會驚動娘娘,真是微臣的罪過了。”他從高大的駿馬上跳了下來,姿勢矯捷。我忍不住頷首,目光裏也有了幾分讚許的意味,“許久不見,你倒是馬上功夫越發精進了。從前我尚且還記得,你和石崇,都是不會騎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