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像是在暗夜之中打量著人的貓一樣,叫人無從揣測那雙靜默明眸之下深沉如海的心緒。

“不,我說過,我的眼睛看過許多許多的人,但是當日在美生公的宴會上,小姐的一番話竟然會讓我記到如今,可見並不是尋常人。”

我隻是笑了笑,並沒有回話。他的目光逐漸變得複雜起來,終究也隻是歎了口氣。

“回去吧。”他對我說道,“我將你約出來,是因為不願意在眾人麵前公布你的身份。沈將軍和我有數麵之緣,我一直很敬重他。你既然離開了楚國,那麽可在魏國定居,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我依然不想說話,隻是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離我遠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擺脫的夢魘。為什麽每一個人都誤以為,我會背負著沈家的陰影一直活下去呢?

那個家族就像是龐大的樹木叢林,而我隻不過是其中生滅的微小植物。我無法背負那樣龐大的恨,也不願意讓死去的人稱為我的包袱。母親追隨父親而去,而父親為他的君王獻上了生命的忠誠,這是他們的宿命,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即便是這樣不斷的說服自己,卻還是有躁動不安的情緒,像是破土而生的嫩芽,在心底擺蕩成荒蕪的海嘯。

“那是……”他忽然頓住了腳步,我們原本站在聳立的玉帶橋上,放眼望去,能夠看見崇德城中的明滅燈火。但是此刻,石崇的麵孔陡然變色,因為原本祥和平靜的城池之中,忽然燒起了潑天的火焰。

我回過頭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說道:“起火的地方……是你的宅邸麽?”

我並不太能夠確定,但是看見石崇的手在發抖,這才有了幾分把握。沒錯,那個地方,不正是他宅院所在麽?我們穿越了小半個崇德城去看堆滿了茶葉的倉庫,然而回來的時候,卻看見他的宅邸之中竟然走水?

喧囂聲逐漸響起,顯然是有人開始救火了,那些已經睡著的平民百姓也在睡夢之中驚醒,這座安逸的城池似乎陷入了一陣兵荒馬亂之中。

石崇不知道在想什麽,似乎自己的房子起火了他也並不覺得驚慌,隻是站在那裏,遠遠眺望。

片刻後,他忽然笑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像是覺得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們走吧。”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你不著急麽,那房子寬敞明亮,裏麵還有一些十分珍貴的瓷器,就這樣被火燒了,豈不可惜?”

石崇聳了聳肩,十分無可奈的樣子,“就算我再怎麽著急,那些火也不可能就這麽熄滅啊,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要著急呢。”

我竟然無言以對,他說的其實沒錯,無論在怎麽著急,火已經燒起來了,他沒有辦法讓火停下來,那麽著急又有什麽用呢。

這樣的安然處之和泰然,也難怪……會積累越來越多的財富啊。

回去的路上,他的腳步依然很慢,仿佛並不將自己的宅院當做一回事。

等我們走到宅院門前的時候,裏麵的火已經燒得讓人眉毛發燙,四周有絡繹不絕的百姓自發帶著水桶和木盆前來滅火。

這附近的房屋都是木質結構,如果這所宅子燒了起來,隻怕整條街都會毀於一旦。不過萬幸發現得早,或是得到了明顯的控製,並沒有殃及無辜。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往另一條街道走去。

我心中雖然覺得困惑,但已經不再去問為什麽了。有些人的心思像是深沉如墨的夜色,高不可攀,也無跡可尋,有時候,隻需耐心等待與靜默觀望就是。

轉過前麵的曙光路,便到了後麵一條巷子,那竟然是個側門,隻是行人稀少,也無人猜得出這樣華麗的宅邸,會有這樣不起眼的後門。

他輕輕叩門,我原本以為這樣兵荒馬亂,隻怕人人都去救火了,哪裏會有人來開門呢?然而才叩了幾下,就有人應了一聲。

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看見石崇之後,目光明顯一亮,臉上焦灼神色也緩和了不少,“老爺,您終於回來了。”

石崇點了點頭,這才開口道:“裏麵可有人員傷亡,火勢是從何處蔓延起來的?”

老者看了我一眼,石崇擺擺手,示意不用避諱。他這才點頭道:“回老爺的話,暫時並沒有人受傷,火勢也得到了控製,隻不過老爺住的西苑已經快燒完了,老奴無用,不過猜測,隻怕是從西苑燒起來的。”

我微微一驚,西苑是石崇住的地方,這位老人家的話,分明是在暗指這場火不簡單,恐怕是針對石崇來的。

隻是天幹物燥,或許是下人打翻了燭台,總是有千種可能,不能一概而論。我畢竟是個外人,心中電光火石的萬千念頭,最終也不過是化成眼底一抹晦澀情緒。

石崇一馬當先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後,發現這宅院果真是大得厲害,從此處進出,竟然和我住的地方仿佛隔了遙遠路途,連那些呼喊之聲都被阻隔在外。

石崇不緊不慢走了出去,也並不關心自己住的地方被燒了,隻是示意讓我跟著他往前走。

那白發蒼蒼的老者靜默無言的跟了上來,一直到石崇在一扇門前站定,他這才搶先一步推開了房門。

“那些賓客,都已經安全轉移了麽?”房間裏的裝飾依舊豪華而奢靡,他隨意找了一張軟榻靠了上去,我也並不客氣,坐在了他對麵,隻有那老者垂手立在石崇身側,神色恭敬。

“是的,火勢剛起的時候就已經全都安全護送回去了,我特意派了家丁一路相隨,想必不會出什麽意外,隻是老爺您的房間那些珠寶……”老者麵露難色,沒有再說下去。不過猜也猜得出,這樣大的火勢,那些財寶隻怕也跟著燒成焦炭了吧。

“無妨,都是些死物而已,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讓阿宇過來見我。”石崇擺了擺手,毫不在意的樣子,那老者顯然和我一樣,對石崇的反應有些驚奇。不過到底是積年伺候在身邊的人,他卻比我要鎮定多了,隻是應了一聲是,便轉身退下。

才幾個呼吸的功夫,門外便傳來一把低沉的男聲,“老爺。”

推門進來的是個麵目清秀的男子,比石崇還要年輕一些,他先是對石崇行了一個禮,看見我之後又頷首示意了一下。我連忙回禮,隻覺得眼前這個人在石崇麵前,隻怕身份不低。

果然,石崇一看見他,便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事情還在調查之中,是屬下一時失察,才會釀成如此大禍。”他半跪下來,請罪道。

“哼,我看隻怕是李非搞的鬼。”石崇眯起了眼睛,用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說道:“他以為隻要放火燒了我的房子,我就一定會知難而退,真是荒謬,這樣的屋邸要多少有多少,用這樣的手段,實在也太卑劣了。”

石崇終於露出了一點怒意,我卻不知怎的竟然鬆了一口氣。我最害怕的,便是無從探知一個人的心意。這麽久以來,我看過太多的人和事,但我並不覺得恐懼,因為我能看穿對方究竟想要什麽,即便不能,也能揣摩對方的心意尋找蛛絲馬跡。

但石崇不一樣,他是聞名天下的富商,我不知道他靠近我,究竟有什麽想要的,而他背後的心意,更加難以揣測。越是如此,我就越發覺得恐懼。

一個人還會動怒,就還是一個人。既然是人,那就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了。

那個名叫阿宇的男人點了點頭,倒是十分鎮定,“屬下一定會查出此事的來龍去脈,還請老爺放心。”

我在一旁聽得好笑,不知道為什麽,石崇似乎十分滿意自己這個商人的身份。就像是尋常鄉村豪紳的員外郎一般,幾乎所有人都稱他為老爺。那樣被貴族嗤笑的稱謂,他倒是十分受用。

石崇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這位是沈姑娘,是我的故友之女,為人聰慧,說不定……能幫上我大忙呢。”

阿宇看了我一眼,默默低下了頭,像是在行禮一般,“沈姑娘。”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一直覺得今晚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到了這一刻,卻像是捕捉到了一縷曙光,來了……一開始就在我麵前袒露了那樣隱秘的身份,甚至不惜用當年美生公時的一麵之緣來博取我的信任,以及宅邸之中莫名的大火,這一切的一切,他似乎終於要告訴我了。

“石公子真是抬舉,碧清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知道能幫公子什麽忙呢?”我微微笑道,態度並不堅定。

石崇富甲天下,手中不知道能工巧匠,我不知道他究竟會遇到怎樣的麻煩,並且,我更不知道,他希望我幫忙的這件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何必過謙呢。”他手上的鴿血紅戒指在燭光下流露一抹妖異的光,“沈姑娘,我隻是希望你幫我看一封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