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禦座

他這幾句話說的極重,一時間就連石崇似乎都有些怔住了,許久才微微頷首道:“是。”

“皇城不比在黎世,此地的一舉一動,都被天下萬民看在眼中。”森爵的眸光深深,“一定要速戰速決,況且宋王以為控製了皇宮之中的金吾衛就是掌控了王座,實在是天真!”

“皇上已經醒了麽,若是如此的話……那麽宋王殿下,就真的是強弩之末了。”石崇似乎並不吃驚魏王的事,娓娓道來,似乎是早已經胸有成竹了。

我心中悚然一驚,忽然間明白過來,原來……石崇和森爵也是早就明白了麽?

“從帝都之中傳來動蕩的時候,我就已經在懷疑了。”宮牆高聳,也不知道究竟是巧合還是天意,從太極殿往光華宮的這一路上,那些廝殺聲漸漸被拋遠了。

我原本還在遲疑之中,沒想到森爵卻像是早已經看穿了我在想什麽,率先開口道。

“父王的王位,其實也並非來的一帆風順。當年百濟來犯,是父王一人單槍匹馬,殺了百濟的國主,挫傷百濟銳氣,因此天下才能承平安康這麽多年。對待我們幾個兒子,父王也素來一視同仁,從來不曾偏頗幫過誰。在父王眼中,我們不過是他手中挑選的棋子,以決定日後,究竟是誰來繼承整個魏國。”

他的聲音平靜,無喜無波。然而那樣的平靜,卻像是一把刀,讓人感同身受的痛。

“我和五弟,甚至是滿朝文武,全部都心知肚明。因此才會門閥派係之爭屢禁不止。因為人人都知道,皇帝袖手旁觀,在挑選日後的繼承者。”森爵的麵容變得鐵青,“而這些人,則正是要借助這個機會為自己謀取利益。門閥與皇子,就如同纏繞的藤蘿與喬木。相互依存,我如此,五弟也不能逃脫。”

石崇曾經和我說過相差無幾的話,隻是當時我不過是認為魏王嚴厲,沒想到……他竟然是真的全不在乎。自己的親身骨肉,對魏王來說,到底有什麽意義呢?竟然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自相殘殺,手足拚命。

可是多年來的冷眼旁觀,魏王對自己的兒子素來都是不鹹不淡,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忽然決定走下這樣凶狠的棋局?一子錯,滿盤輸。我不相信魏王會這樣豪賭,而造成如今的場麵,魏王……有想要如何收場?

我開口道:“你說……這是皇上的試煉麽?他假裝病倒,宋王因此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勾結扶桑浪人試圖挑起紛亂,那些黃巾賊弄得民不聊生,各地官府都不勝其擾。更重要的是,他想用那些黃巾賊竊取你的勝利,等到黎世的戰爭結束,黃巾賊,原本是留著來對付你的。皇上,怎麽看?”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魏王到底在想什麽?他忽然下了這樣一步棋,將一切都逼得山窮水絕,圖窮匕見。如今宋王已經坐實了謀逆的罪名,那個冷漠而絕情的帝王,是否是故意走下這步棋,偏袒森爵?

走在我身邊的男子莞爾,他笑起來,都有羊脂白玉一般的風姿,“你覺得父皇是在偏袒我?”

我不敢說話,隻覺得他此刻笑容恍惚,和往常都不大相同。我和森爵,都是缺少父愛而長大的人。

我的父親一生為國征戰,他可曾摯愛過母親,可曾摯愛過我?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心魔,從來都不願去提起。所以此刻看著森爵,除了心痛,我還有那樣的感同身受。

他伸出手牽著我,掌心原本在寒風之中被凍得通紅,此刻倒是一點點暖了起來。

“父王從來不曾偏袒過任何人,這是一個機會。我離開帝都去了黎世,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便是我的戰功顯赫,從此朝野之中,都將認我為新主。但是對驚鴻來說,父王病倒,他將名正言順監國,主理政務。這是對我們兩個人的考驗,無論是誰壓製了誰,最後獲勝的那個人,自然將名正言順成為皇太子。”

“隻可惜……驚鴻到底太孩子氣,他太貪婪,也太懦弱。那個孩子,沒有勇氣去對抗梁王。否則在崇德城的時候,隻要斷絕糧草,從後方截殺,我必死無疑。可是我死了,天下就一定會落在他手中麽?隻怕也未必……他怕梁王,便想著能夠漁翁得利,在我殺了梁王之後殺了我,然後接管我的軍權。”森爵並沒有看我,隻是直視前方。

“隻可惜這樣的如意算盤,未免也想要的太多。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我低聲說道。

“他最不該做的,其實是不該低估了父王。和扶桑浪人聯手,日後必然要開放福建港口,割讓琉球。疆域是一個君王畢生最看重的地方,父王從馬背上得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浸潤著戰士的鮮血。而驚鴻,將這一切看得太輕鬆。為人君主,如果連國境子民都可以隨便割讓,那麽他的一雙手,到底能守住什麽?”

森爵似乎是在笑,然而那笑聲極低,就好像是有黑白羽翼的燕子剪尾如風,在我耳邊擦過,等到試圖尋找蹤影的時候,卻早已經倏然不見。

我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看得足夠高遠遼闊,然而此刻才幡然醒悟過來,原來……始終是不夠。心懷天下,將天下看做是自己的家,治大國如烹小鮮,是否也是如此?

我和森爵兩個人都走的很慢,然而哪怕走的再慢,終究還是會抵達盡頭。此刻的光華殿都顯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冷清,但是畢竟是皇帝議政臨朝的地方,還有幾個宮女和宦官躲在那裏瑟瑟發抖。

這些人服侍魏王已久,隻看過歌舞升平,天家富貴。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皇宮裏看見這樣動亂不安的場景吧。

“去鳴鼓,召集大臣們入宮麵聖。”森爵的目光一掃,徐徐說道。那些太監和宮女們對視了一眼,連忙俯身道:“是,奴才們這就去。”

那些人似乎是從森爵的身上看見了某個人的影子,一瞬間變得畢恭畢敬起來。

光華殿重新變得冷清,但是比起刻意幽閉的的太極殿,這裏到底還是要亮堂許多。而且太極殿奢華,而光華宮則顯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莊嚴肅穆。我們站在大殿門外,長廊上盤旋龍柱,那些五爪金龍的身子掩映在柱身上,目光灼灼,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俯瞰眾生。

森局從來時的路上就從來不曾鬆開過我的手,此刻我們二人雙手緊握,慢慢朝正殿內走去。

在光華宮的正中央,是一張龐大的椅子。那是九龍赤金淩雲龍椅,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地方,和楚國的淩霄宮遙遙相對。而大殿的兩旁有紅色的波斯地毯,那是大臣們站的地方,如今自然是空空如也。

森爵的腳步並沒有停下,而是一直朝著龍椅的地方走過去。

我一開始並沒有說話,然而在快要靠近龍座的時候,終於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勸阻道:“森爵,不可以在靠近了。如今皇上已經在太極殿之中蘇醒,一切又將回到過去。驚鴻是因為被貪婪和愚蠢所驅使,所以才會坐上龍椅,但是……”

“父皇,已經不行了。”然而我的勸誡卻並沒有起到作用,取而代之的,是森爵猶如低語一般的感慨。那一聲歎息散開,好似無法捉摸,“這步棋,原本不應該走的這樣快。可是這麽多年南征北伐,他的身體……早就已經衰朽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是時候,由我來收拾殘局了。”他微微抬起了下巴,神色凜冽。我知道,這個和我並肩的男子,他的心中有難以言說的夢想。遼遠的征途和天下,才是他想要掌握住的一切。

在黎世之中,我們就曾經並肩站在漆黑的蒼穹之下,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他想要爭戰的沙場,到底在哪裏。

此刻,就連我的肩頭都顫抖起來。我緊緊抓著他的手,側過臉看著森爵,“方才在太極殿裏,皇上和你說的……便是這些?”

那個雄才大略,這麽多年來一直在幕後掌控一切的君王,終於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麽。

時間是如此的公平,無論是王孫貴胄還是販夫走卒,最終都難逃衰亡的宿命。魏王的身軀,早已經散發出死亡的氣息。無論如何支撐,最終都難逃這樣的結局。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如此匆忙布下棋局,從自己成年的兩個兒子之中,挑選未來的儲君。

我和森爵並肩站在一起,此刻雲破日出,金色的光芒透過黑沉沉的烏雲射落進來,整個光華宮似乎都籠罩在光芒之中。

“碧清……你看見了麽,此刻整個魏國,都將在我的手中。”森爵的手在顫抖,然而聲音卻冷靜如常。

“是。”大殿之中空曠冰冷,隻有我回答的聲音,激蕩起輕微回音。那些宮人順從的在外頭鳴鼓,不久之後,大臣們就會魚貫入朝。

狂風暴雨,終將過去,而我,將和森爵,一同俯瞰整個魏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