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我微微一怔,心底卻不是不感動的。然而總覺得他話裏有話,又白了他一眼,“那怎麽一樣,那床鴛鴦交頸的被子是我母親對父親的眷戀愛慕。而我之於你,不過是朋友間一點心意饋贈而已。”

他含笑看了我一下,卻也並不反駁,隻是將手又湊近了一些。他的指節修長白皙,搭在白色的中衣上,有素白如玉的相得益彰。

客棧裏實在算不得豪華,尋常擺設,甚至有幾分簡陋。但是一燈如豆,照亮半室昏暗,卻越發顯得他有種讓人驚心動魄的豔色。

我低下頭仔細比劃著位置,最終決定在靠近袖口的地方繡幾片竹葉。

竹葉是很尋常的東西,落在衣袖上也不見得打眼,那翠色絲線比劃了一下,也覺得很好看。

我忽然想起他那一日跌跌撞撞到我身邊來,那件黑色玄衣上也有竹葉的刺繡。

“我記得你那件黑色衣服上也有竹葉刺繡,那件衣服你很喜歡,我還替你留著呢。”我緩緩說道:“那竹葉清脆可愛,一定是女子之手,可惜我技藝不精,要是也繡竹葉,隻怕貽笑大方。”

“那是我娘給我繡的,不過她一定不會笑你。我想我娘會很開心,有一個人會和她一樣在我衣服上繡竹葉。”他微微笑了起來,嘴角上揚。

我目光一黯,可惜再也沒有機會親手繡一些什麽,給母親看看。

竹葉並不難繡,很快就繡好了幾片。珠子是氣節高傲之物,哪怕是幾片細長的葉子,都有凜冽清冷的氣息。

竹子,和森爵原本就是很相襯之物。

我低下頭用牙將線咬斷,心中也覺得歡喜,“行了,你看,好不好看?”

素白中衣上有散落的幾片竹葉,讓人幾乎忍不住想用手拂去。

他笑了起來,點頭道:“很好看。”

我擔心他言不由衷,然而仔細看他臉色,卻又的確是含著笑的,這才放下心來。將針線收了,隻覺得眼睛發痛。

森爵看了我一眼,“油燈昏暗,恐怕是看得太久眼睛疼了吧。早點歇息,明天還要起來趕路。”他的聲音和煦輕暖,讓我催生出一陣困意,於是便點了點頭。

他的手微微一彈,那油燈轉瞬就熄滅了,黑暗籠罩而來,我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倒頭睡在了他身邊。

“你想要去蜀中,是因為那裏是你的家麽?”或許是夜色太過寂靜讓人不安,我陡然開口道。

森爵輕笑了一聲,也緩緩睡了,隻是聲音猶如潮水一般遠遠傳來:“我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被人帶走,那個人就是我大哥。他比我長五歲,然而行事果決剛毅,我一直追隨著他,為他辦事。這一次來楚國端康,也是因為有任務在身。現在既然完成了任務,自然是要回去的。可是……那地方,卻不知道算不算是我的家。”

“如果那裏有你關心的人,你想要和他們在一起,並且希望保護他們,那大概,就可以稱之為家了吧。”我低聲道,想起在沈府的日子。我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好,可是他也不曾苛待我。大夫人和兩位嫡出的長姐雖然也不喜歡我,但並不是刻薄之人。

我從前怨恨那個地方,是以為自己應該得到更多。但是這些天的流亡奔逃,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已經是極好的了。隻是當時年輕,隻知不斷索求和怨憤,卻從來不曾感恩知足。

我們各懷心事,彼此沉默了下去。然而這一刻,又似有心有靈犀地想通。

第二天早上起來,森爵已經醒了,正在收拾行囊。我們離開了客棧一路往風陵渡口而去,那船家果然守信,一見我們來了,離開開船便走。

是極為簡單的烏篷船,還有一個頂棚,雖然裏麵狹**仄,但已經算是不錯了。我和森爵都還未曾吃過早餐,就拿幹糧出來充饑,那船家說到了中午找到停船的地方,可以為我們熬煮魚湯。

我出來的匆忙,什麽也不曾帶,但是那隻笛子卻還在,此刻舟行水上,四處風景明媚如畫,隻覺得極妙。一時忍不住,便悠悠吹奏了一曲。這還是我父親當初教給我的,叫做山河舞。

我私心雖然不肯承認,但這的確是我最喜歡的曲子。壯烈之中不失柔媚,大好河山揉碎在錦衣華服之中,熱血包裹著柔情,讓人心神為之一奪。

森爵聽得很是認真,一直到我吹奏完畢,這才忍不住撫掌笑道:“真是絕妙的笛音,我想大哥終於找到對手了。隻是碧清,為何你的笛音裏,竟然有這樣的沙場征伐之氣?”

我微微一怔,不曾想他的耳朵竟然如此敏銳,“這是我父親教我的,他曾經是一個戰士,或許……那時他們軍隊之中的樂譜吧。”

森爵點了點頭,“亂世之中,這樣的聲音,已經十分難得。能夠寫出這樣曲子的人,必然胸懷天下,誌向不凡。”

我輕輕笑了起來,父親的確是個厲害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為國盡忠鞠躬盡瘁,他並沒有辜負國土。隻是到後來,皇帝非要殺了他。

功高震主,從來也就沒有什麽好的結局。更何況,是這樣沒有容人之量的君王。

“蜀中是在魏國,我們一路前去,隻怕路途艱難險阻。”他抿了抿唇,低聲對我說道,“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護你安全。”

我笑了笑,卻並沒有放在心上。如今世道動蕩不安,楚國已經漸漸顯露出敗勢,而魏國民風彪悍風頭正勁,這場戰爭已經無可避免。但是,絕不會是現在。

森爵好奇,挑眉問我,“你怎麽知道兩國之間暫時不會發動戰爭?”

我斂眉道:“因為沈岸的死,他是楚國最厲害的將軍,沈岸死了,魏國的朝臣們恐怕正在額手稱幸,但是他們並沒有立刻動手,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既然如此,隻能說明……魏國還在忌憚什麽,或者說,他們還在等。”

森爵看向我的目光滿是驚訝,片刻後,他這才歎息了一聲:“碧清,我早就說過,你不是尋常的宮女,你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來曆麽?”

“無論是什麽來曆,都已經不重要了。”我莞爾一笑,並不是刻意要瞞著他。而是在踏上船的那一刻,我隻覺得昨日種種,都應該在昨日死去。

在水月庵的時候,我總是擔心自己以後的出路會在哪裏。可是天地如此浩大無邊無際,我又有什麽可擔心的呢。總會有我的容身之處,而我,我總有一天也會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解開了心結,我隻覺得心中舒坦無比。

森爵顯然也看出了我臉上的喜色,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隻是點了點頭。

船行水上,一路搖搖晃晃,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隻見那船家靠了岸,卻是一片茂盛的蘆葦蕩,在水麵之上擺蕩呼嘯,幾乎成了一片無邊草原。

船家說這裏有鱸魚,可以捉來為我們做湯喝。那船家的動作果然很快,甩開漁網就往水中撒去。我微微覺得奇怪,隻是要吃一條魚而已,竟然這樣麻煩麽?

然而終究沒有細想,我不曾在水上久遊,此刻隻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幹脆靠在船頭休息。

有鴻雁高飛,天空湛藍如碧。一時間隻覺得海闊天空,竟然無處去不得。

那船老大灑下漁網之後卻並不急著生活,隻是看了我和森爵一眼,眯起了眼睛,“兩位是往魏國而去麽?一路上恐怕不太平呢。”

“隻是遊山玩水,隨便走一走罷了,我們不過是尋常百姓,有什麽不太平的。”森爵淡淡說道,然而目光之中已經隱隱有了警惕之意。

那船老大笑了笑不再說話,隻是看我的目光充滿深意,“兩位看上去,不像是遊山玩水的人啊。”

我笑了起來,“遊山玩水之人不就是我們這般麽?怎麽,莫非船老大怕我們是歹徒,會半路殺人劫財不成?”

我也覺出不對勁來,心中隱隱有些擔憂,這人問的奇怪,莫非……我聽說在水路上,會遇見一些謀財害命的歹徒,隻不過會裝成尋常船家的模樣,莫非我們運氣這樣不好?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他的臉色果然變了,連連擺手,“兩位看上去都出身不凡,況且我這一點破舊家當,哪裏值得人惦記呢。”

他轉過身去,似乎是想專心致誌地捕魚。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暗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

可是,又如何敢不多疑呢。皇宮之中究竟有什麽人想要殺我,始終還是毫無頭緒。隱藏在暗中的敵手,才越發叫人膽顫心驚。

而與此同時,森爵的身份來曆隻怕一樣不簡單。當初那批提騎被我臉上的紅斑嚇退,可是能夠出動提騎來搜人,他究竟又做了些什麽?

“行了,魚兒上鉤了!”過了一會兒,那船老大霍然抬起頭來,一臉喜色看著我們。

我微微覺得奇怪,“你明明是撒下了漁網,哪裏來的魚鉤?”

然而這話還未問完,水麵陡然驚開一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