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但是如果不從孫惠山走,又該往何處繞道呢?”他看向遼遠山河,神色憂慮。

我沉吟了半晌,最終一指左手邊的路,“從這裏去,你還記得不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我們可以走水路。孫惠山連綿無窮,戰亂隨時可能爆發,但我們可以沿著玄武河順流而下,到了天尚嶺再直奔蜀中。路途雖然曲折一些,但沿路要安全許多。”

“你真的……從來沒有去過蜀中?”他看我的目光詫異,更多的卻是複雜的情緒。

“沒有,不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要是和我一樣窮極無聊,每日以看書打發時間,也會記得這張地圖的。”我輕輕笑了起來,心中有些許自得。

“嗬,不過才誇你一句,就高興地找不著北了麽?”森爵轉過身去,聲音裏有低低的笑意。

我並未放在心上,隻讓他快些出發。我從來沒有坐過船,也不知道渡口究竟是什麽樣子的,這樣一想,竟然也覺得遊曆大好河川,實在是一件幸事。

他策馬狂奔,一路往風陵渡口而去。我抬起頭來,看見天邊金烏西墜,一片片血色的雲在天際盡頭猛烈燃燒起來,宛如戰場上慘烈的幻影,卻又似紅蓮千萬,次第綻放。我舒了一口氣,伸手抓緊了他腰肩兩側,心中蒼茫。

在夜色徹底來臨之前,我們終於到了風陵渡口。隻不過前去打聽了一番,船家說夜色已深,他們晚上都不大出船,如果我們要走的話,總得等到明天才行。

我並不趕時間,自然覺得休息一夜也好,隻是森爵的神色焦灼,“晚上不能走麽?我可以多出一倍船費。”

那船老大露出為難神色,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客官,玄武河到了晚上暗流湍急,就是有經驗的船家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去冒險,到了白天河水就會平靜下來,客官何必急於一時。”

我也勸他,就算再怎麽趕時間,終究還是身體要緊。

他終於也不再堅持,於是我們便尋了一家客棧休息,等到了天亮再出發。

那店家讓小二去瞧了瞧,說隻剩下一間客房了,兩位看如何?

我微微蹙眉,森爵卻已經應了下來,“一間也可,前麵帶路吧。”

我白了他一眼,他卻對我笑起來,顯得十分無辜的樣子。不過想起在水月庵的時候,我們也的確曾經睡過一間房,終究也不好再說什麽。

然而真正開了門,我才覺得不對勁起來。這家客棧隻有一張大床,連多餘的小塌都沒有。

我一時間有些猶疑,卻見森爵已經坐在床榻邊脫去了鞋履,招手示意我過去,“你不用梳洗麽?”

“可是……隻有一張床。”我訥訥說道。

他笑了起來,無所謂地說道:“可是這張床很寬,不是麽?”

“男女有別,我……我還是靠在桌子上睡一宿好了。”我漲紅了臉,看見他寬衣解帶的樣子,連忙移開了視線。

當初為他換藥的時候倒不覺得如何,可是此刻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些膽顫心驚。我說過,森爵是個十分好看的男子,就連是我,也曾驚歎過那樣的美貌。

隻是當初為他脫衣換藥,純粹是抱著醫者的心態,此刻看著他細長的手指一點點解開了衣扣,不知道怎的,心底忽然莫名燥熱起來,我連忙轉過頭不再去看,“我……我去將燈吹熄了,你早些睡吧。”

“你睡到我旁邊來,我說過,這床很寬。”他嗤笑了一聲,“怎麽,難道你還擔心我對你不軌?如果我真的貪戀美色,每天起床照鏡子不就是了麽,更何況,你還是沒有美色的。”

我一時氣結,多日相處,雖然知道森爵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但是不知道怎的,他說出的話總是很容易讓人生氣。然而將牙咬碎了,卻又偏偏說不出話來。

他的確是長得很好看,況且我臉上一臉紅色的斑,醜陋不堪,自然是不及他容色殊麗了。不過心中總覺得不甘,不能這樣白白被他欺負了去,於是反唇相譏道:“你一個男子,昂揚七尺,長得卻比女人還要好看,有什麽好洋洋自得的?”

我原本以為他會說我枉為女子,卻連一個男人都比不過,豈不是更應該羞愧麽。然而他臉色卻頓時黯了下去,目光陰晴不定,想要開口說什麽,卻隻有嘴唇顫抖著。

我頓時害怕起來,連忙跑過去,“怎麽了,是不是傷勢複發了,還是……還是我惹你生氣了?對不起,那些話,我並不是有心的。”

我想起男子的自尊心似乎很是嚴重,一個胸懷大誌的男人,大概很討厭旁人這樣說他長得比女子還美。

他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然而目光裏卻殊無喜色,我越發擔心和內疚起來,是否自己說的話太重了。

我皺眉低下頭,怪自己未免太口無遮攔了一些。

然而一雙手卻陡然握住了我的手臂,我霍然抬起頭來,卻看見森爵的臉色蒼白,他喃喃道:“拜托,睡在我旁邊好麽,我很怕冷,我保證,一定不會對你有任何逾越的舉動。”

他看向我的目光幾乎是在乞求,讓人幾乎無法拒絕。

我點了點頭,隻得說一聲好。他脫去了外頭的長衣,裏頭還穿著我在水月庵為他買的白色襯衣,那衣服色澤素雅,純白如雪。

也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那衣服的顏色有些滲人。或許是當日我也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衣,沒想到等來的卻不是父親凱旋回朝的消息,而是在洪昌門外叛逆謀反,最後沈氏滿門破落的消息。

我想起自己的行李之中還有一些針線,我雖然是庶出的女兒,但是女紅卻是閨閣女子的必修課,雖然說不上繡得活靈活現,但也並不算是太差。一時之間突發奇想,讓他坐著別動。

森爵微微蹙眉,一臉困惑神色,“怎麽了?”

我來不及答話,翻箱倒櫃找了好一圈,這才看見藏在包袱底下用布包著的銀針和絲線。

那是在浣衣局的時候劉姑姑送我的,她說這些東西對女子來說,是一種尊嚴和驕傲。縫補衣裳以及刺繡花樣,是一種極美的事。而刺繡,更能夠讓人靜心。

我其實並不是愛女紅刺繡的人,不知為何,總覺得刺一副精美絕倫的圖案也不過是供人把玩,何其無趣。

但劉姑姑說刺繡可以靜心,我便將這些針線留了下來,沒想到竟然會派上用場。

我拿起針線又回到床邊,嘴角有上揚的笑意。

“你做什麽,難不成是想要繡花麽?”森爵越發覺得不解,“可是這裏也沒有布匹啊?”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誰告訴你繡花一定要布匹的,而且又是誰說,這裏沒有布匹的?”

我扯起他的衣袖,中衣的袖子並不算寬大,不想長衣一般,他便隻得將手也搭在我的手腕上,臉上卻露出幾分不自然神色來。

我輕輕笑了一聲,覺得十分有趣,方才還是我覺得羞澀,沒想到他也一樣這樣內斂麽,“方才我惹你生氣了,那麽,就當作是我的賠罪禮物吧。你喜歡什麽樣的花樣,不過事先說好,太過複雜的,我可不會。”

“你想要在我衣服上繡圖案麽,可是我看過那些花娘刺繡,都是要先描樣子的。”他似乎有些不信任我的樣子,目光裏滿是懷疑。

然而一開始那樣灰暗寂靜的目光,終究還是退了下去。

“那是繡鴛鴦交頸或者鸞鳳和鳴的時候才要先描樣子,那樣難的,我可不會,而且一時半會也繡不上。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我為你繡一朵花,那總歸是不難的。”我對他解釋道。

他看向我的目光陡然又複雜起來,似乎帶著微微笑意,“鴛鴦交頸與鸞鳳和鳴麽,那真是喜慶的圖案。”

我吐了吐舌頭,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隻是覺得那畫麵固然喜慶,也實在太耗費時間了,“我的母親曾經為父親繡過一床鴛鴦交頸的被子,看上去真是明麗不可方物。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好過的被子,連用手摸上去,都似是能感受到那兩隻鴛鴦的體溫。”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你母親這樣厲害麽?那麽你和你母親可差得遠了,你隻會繡一些簡單的花。”

我笑了笑,卻並不反駁,“我的繡工,自然是比不上母親的。她是個很厲害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氣質嫻雅高貴,就像是名門貴胄的女子一般。可是誰又想得出來,她隻是尋常的歌姬呢。”

“可是那樣厲害,又有什麽意思呢。”我笑了一聲,目光漸漸暗淡下去,“那床被子終究沒有送給我父親,因為大夫人很不喜歡。她是父親的正室,從來不苟言笑,是真正名門出來的女子,端莊嚴謹,覺得侍妾送那樣的錦被給丈夫,實在有失體統。”

“我喜歡竹葉。”他忽然開口道,我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在看著我,眼中有淡淡的哀憫,“你母親沒辦法將那床被子送給你父親,可是,你可以在我衣服上,繡很多很多的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