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芙蓉帳暖

我俯首貼麵於地,平舉雙手接過了聖旨。那傳旨的內監想必不曾想到竟然會如此曲折,一時間神色也有些訕訕,將聖旨遞給我之後,連忙幹笑了兩聲,“那麽,奴才就先告退了。”

宋管家就站在我身後,此刻想要說話,竟然還咳嗽了兩聲,這才說道:“姑娘……”

我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多說,隻將手裏的聖旨遞給他,“拿去放著吧,稍後秦王恐怕也要回來了,你去將此事稟報他。”或許是因為我神色過於鎮定,宋管家一時被震懾,隻得點了點頭,不敢再多說什麽。

芸兒扶著我的手,一直到走出了正廳,我的腳忽然一軟,芸兒吃了一驚,立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我扶住,低聲道:“小姐,還有人在看著呢,千萬不可在此時示弱人前。”

是了,我原本是無所畏懼的,為何在這個時候反而要害怕?然而我當真是害怕麽,在森爵麵前,我口口聲聲以大局為重,然而事到臨頭,一旨封妃下來,卻好似一把錘子,原本隻是慢悠悠在半空之中晃蕩著。

它還沒有跌落之前,人人都心存僥幸,以為或許可以避開這一劫。然而當真落下來,那一絲僥幸也覆滅了,隻讓人覺得萬念俱灰。

當初崇德城中何等信誓旦旦,我要和森爵白頭並肩,舉案齊眉,然而到頭來,終究還是走上我母親的舊路。

母親是妾室,如今,我也成了旁人的妾室。我腦海中忽然浮現陳凝碧的臉,那張眉目森冷,高傲冷漠的麵孔,高高俯瞰著我,那樣睥睨的神情,當真是叫人恨意陡生。

然而恨過之後,又能如何呢?想必此刻在陳府之中,聽到聖旨的陳凝碧,想必也是一樣恨毒了我。

她是注定要做皇妃的人,而在春堤之上她和自己說的那番話,那個神色雖然倨傲的女子,但是對森爵,恐怕也是一樣的情深不潰吧。

我隻覺得自己的腳步都有些踉蹌起來,然而芸兒要咬著牙,她眼眶裏也含著淚,卻死死地挽著我的胳膊,隻是低聲說道:“小姐,這麽多人看著呢,您萬萬不可失儀。”

我嗤笑了一聲,隻覺得萬念俱灰。為何當初勸諫森爵的時候可以義正言辭,然而聖旨已下無可回轉,我卻覺得胸口似乎是有萬箭穿心。

我抬起頭,隻看見今日天色清明,寒風凜冽的夜晚,似乎早已經無聲無息的退去了。

三日之後,森爵決定啟程前往黎世,水災為患,朝廷甚至不惜派出親王親自督管,想必是那場水患,當真是再也耽擱不得了。

夜色連綿,我身上披著一件狐皮披風,而此刻森爵就站在我的身邊,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卻遲遲沒有說話。

“東西都收拾好了麽?”倒是我先開口打破了平靜,長風呼嘯,聲音倒是讓人覺得舒服,隻是空氣裏死寂而安靜,始終讓人覺得心中難受。

森爵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他目光亦沉沉如深海,“能有什麽東西可收拾的,不過是幾件行李罷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從自己懷裏拿出一麵護心鏡來。

“這是幾日之前,我請幾位鋪子裏的工匠特意為我打造的,你以後就帶在身上,上麵是薄薄一層銀片,但是裏頭卻是用純鐵打造的,等閑刀兵傷不了你。”

森爵神色微微一怔,卻並沒有說話,我倒是有些絮絮叨叨,話匣子一打開便似停不下來,過了片刻後才說道,“還有一件金絲軟甲,已經送去你房間了,你千萬要記得穿在身上不可脫下來。那件金絲鎧甲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原本是在石崇藏匿武器之地發現的,你後來給了我,說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我便一直收著,如今給你,倒算是恰好,隻不過這原是石崇的東西,倒是拿來借花獻佛了。”

我的聲音絮絮叨叨,倒是連自己都覺得有幾分不像自己。倒是森爵忽然笑了一聲,“崇德城給你的東西,你倒是還收著。護心鏡、金絲鎧甲……看來我此去崇德的目的是什麽,你倒是全都清楚了。”

我點了點頭,“其實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但是皇上忽然留我說了那番話,字裏行間對陳家都著重提起,更是說起王妃一事,讓我要以大局為重,不要自不量力。”

“後來蛛絲馬跡,參知政事、樞密使……再加上黎世境內忽然大雨,我就算再蠢笨,到底也還是能夠猜出幾分。”我的聲音清淺,然而目光之中倒是依然沉重。過了許久,森爵才歎了口氣,“碧清,你素來聰慧堅韌,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反而越發擔心。這次的事情,終究是我辜負了你。”

我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伸手指向其中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你看著棵樹,無論上麵的枝椏長得多麽茂盛,但是它的根係卻隻有一個。”我輕輕道:“夫妻本是一體,黎世大雨連綿,你以修築水利一事重回黎世,但其實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能看出來不要緊,但求梁王不要聞風而動便是。”

“碧清……”森爵歎了口氣,神色之中也有幾分疲憊。我卻笑了起來,“罷了,這些事不說也罷。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會在這裏等著你回來的。封妃的旨意已經下來了,三日後你就要啟程出發,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是弄不完大婚的。倒還要拖延一段時間,你自己好好休息才對。”

“封妃……”森爵嗤笑了一聲,聽見我說的話,眉間也出現了一道淡淡的紋路。

我心口隻覺得一痛,原本竭力維持著的疏離冷靜瞬間土崩瓦解,我伸手覆住了自己的麵孔,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聲音裏亦帶著幾分哽咽申請,片刻後我才說道:“森爵,你這樣自苦,我又情何以堪?當日在你書房之中說出那番話,你可知道我心如刀絞?你又可知道,我跪在前廳領旨的時候,聽見冊封王妃的那道聖旨,我又是何等的難過?”

“然而天下大勢,終究不能被一人所掌控。欲驅使猛虎,便要付出同等犧牲。你非娶凝碧郡主不可,而我,你此去黎世,身邊哪怕多一份助力,活下來的希望也要大上許多,即便為了這一層道理,再怎麽驕縱任性,我也甘願委曲求全。”

“但你這樣難受,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強人所難。森爵,你告訴我,我究竟應該如何是好?”我聲音哽咽,肩膀亦忍不住**起來。

“是我不好,當日在崇德城裏許下諾言,我原本就應該隻與你一人白頭。但是……其實無論再怎麽形式逼人,終究也隻能怪我自己難以守住承諾。你說我難受,但我最害怕的,確實你會露出難過神色。”他的手輕輕觸碰到我的麵頰,像是溫柔的在撫摸一尊上好的瓷器。

今夜月色大好,他的嘴唇落在我的麵頰上,就好像是海浪無聲無息的湧上來。我亦伸手抱住了他,忽然發出了低低一縷歎息般的聲音。他漆黑眼眸之中就像是忽然有火焰猛地燃燒了起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

我頓時有幾分清明起來,然而原本想要將他推開的手卻微微一怔,他此去黎世,是否還能平安回來?如果可以,王圖霸業便總算是走出了第一步,但如果……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詩句如悶雷一般在我的腦海之中滾過,隻讓人覺得渾身一驚。

我伸出的手指微微一頓,最後無聲無息的落在他的肩膀上,片刻後才垂下了眼睫,隻當做是自己已然默許了此事。

我隻記得那一日紅燭高照,真是奇怪,我從來不曾發現自己臥室之中用來照明的蠟燭原來是紅燭,此刻燈花接二連三的爆開,民間傳聞,若是燈花炸開,便是喜訊。然而這真是喜訊麽,我寧可它是暗喻森爵此去會平安歸來。

然而心中思緒萬千,森爵的手已經在我的肩頭盤旋,他緩緩為我解開衣服上的紐扣,我低下頭,看見自己露出一段白玉凝脂般的肌膚。然而因為心中已經有了覺悟,我倒也不覺得羞澀,隻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的唇滾燙火熱,在我的脖頸之間遊走,似乎像是有火焰在燃燒一般。我的皮膚慢慢變成桃紅色,原先隻是覺得羞怯,但此刻竟然像是腹部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我下意識抱住了他的頭,趙雍笑了一聲,湊到我耳邊叫我的名字,“碧清……”

我隻覺得渾身都在顫栗,卻又聽見他刻意壓低的笑聲,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欲望在耳邊響起回蕩。

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不知道為何,我腦子裏驀地浮現出這樣一句詩來。當日讀起來就總覺得古怪,芙蓉帳裏,不知道春光究竟有多麽迷人,年少無知時候,隻覺得每念一遍,臉頰都會忍不住泛紅。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心甘情願交托了自己。身如浮舟漂泊,然而我卻隻覺出無限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