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宋王

我心中隻覺得有堅硬冰塊在慢慢融化,點點滴滴,像是融成了潺潺溪水。馬車外鈴鐺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我心中雖然如萬花盛開,卻又似寂寂山穀沉默,無限歡喜,都交托在這個人掌心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鈴鐺聲陡然重重一響,看來是已經到了貞順門外。果然有太監搬來了馬凳,森爵親自扶著我下了馬車,那內監眼中頓時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深深看了我一眼,卻也不敢多說什麽。

我回過頭,看見自己半尺來長的裙袂迤邐,就像是一隻華麗的青鸞,收斂了羽翼,然而隨時都準備衝天而起。

今日的皇宮似乎也格外的熱鬧,猶記得當日我被袁太後召見,總覺得巍峨宮殿就像是匍匐著的猛獸,不動聲色的張開了血盆大口,隻等著人走進去,一口一口撕的人血肉模糊。但今日的皇宮,處處張燈結彩,猶如瑤池仙境。

因為森爵是秦王,旁人隻能步行去芙蓉園,然而我卻和他並肩坐在八人肩輿之上。森爵看了我一眼,似乎嘴角有笑意,又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背。我們二人衣袖都寬大,明黃與紫金交錯,看上去倒像是兩片交疊的羽翼似的。

“我鮮少看見你這樣緊張的時候。”他並沒有看著是,目光依然直視前方,然而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意,似是調笑般的說道。

我瞪了他一眼,終於悶聲說道:“我原本就不是什麽世家貴女,這也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緊張也是應該的。”

然而這樣一鬧,我反倒是平和下來。我的確鮮少有機會出席這樣的宴會。楚國其實王孫貴胄更喜歡附庸風雅,今日金穀酒明日美人舌,總是琳琅滿目的宴會,賞牡丹賞桃花……林林總總,若是有心,似乎一年四季,都是在聚會之中醉生夢死。

然而從來沒有人邀請過我,庶女身份低微不說,又不得父親多麽愛重,我也喜歡清靜,真要有什麽請柬來,也隻推說自己已經病了。

但是轉瞬多年,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沈碧清了。

芙蓉園位於皇宮的東南方向,此刻還未走進,就已經隱約聽見絲竹悅耳之聲浩浩蕩蕩傳來。傳聞魏王喜歡鼓瑟吹簫,是連楚國皇帝都未必可以企及的頗深造詣。我從肩輿上下來,終於還是鬆開了森爵的手。

然而石崇雖然不能乘坐肩輿,但始終不遠不近跟在我們身邊,此刻森爵也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今日芙蓉園設宴,上九卿無一例外都會出席,你如今已經是侍中郎,不妨和幾位大人見一麵?”

“理當如此。”石崇微微頷首,沉聲道:“我三日後將會去吏部報道,想必也是該見一見吏部尚書的。”

我隱隱有些錯愕,“你竟然已經成了吏部侍中麽?”吏部的侍中官居第二十四品,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員。雖然官位說不上有多麽駭人聽聞,但是因為身居吏部,倒是讓人不敢小覷,吏部尚書別稱天官,負責天下官員的升遷考核,位高權重。

而吏部侍中或許名分不高,然而卻頗有實權。

“得秦王殿下推薦罷了,不過是小官,不值一提。”石崇倒是十分謙遜,含笑說道。我亦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石崇原本也就有自己的野心,吏部侍中對他而言,或許僅僅隻是第一步。而我此刻過分驚疑,反倒是顯得有幾分多餘。

芙蓉園有別於皇宮其他宮殿的大氣輝煌,看上去似乎是仿照南朝園林做出來的。其中假山密布,還在中間挖出了一個人工湖泊,中間鋪出一條玉帶拱橋,而亭台水榭就在庇湖泊中間,來往大多是通過小舟與橋梁,看上去恍如夢寐仙境一般。

我和森爵並肩走了過去,可惜手指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冰涼。涼亭水榭其實已經猶如一個宮殿,十分奢華奪目。我微微瞥了一眼,之間華服美酒耀人眼目,來往的大臣們都穿著棗紅色的朝服,還有女眷則多數以障扇掩麵,坐在後麵簾幕垂落的地方竊笑私語。然而比起楚國柔靡之風,倒是魏國就連舉辦這樣的歡飲之宴,都帶著幾分中規中矩的氣息。

嬰兒手臂一般粗細的蠟燭放置在四處,似乎要將夜色都燃燒起來似的,更如漫天星河倒轉傾斜流入人間。

見森爵進了芙蓉園,頓時有內監高聲喊道:“秦王殿下駕到。”

雖然是皇帝設宴,然而畢竟禮數不能有缺,秦王是皇帝子嗣,又已經封了親王位,身份尊貴非比尋常,一時間眾人都紛紛起身向他行禮。我站在森爵身邊,雖然一言不發,然而卻依然能夠察覺許多人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似無形無忌的暗河交錯,湍急而隱秘。

我隻做不覺,森爵倒是笑了一聲,“今晚是父皇設宴,諸位不醉不歸,不必如此多禮,請起吧。”

“多謝殿下。”眾人又紛紛說道,我始終神色如常不置一詞。森爵帶著我一路往高位上坐下,在他旁邊已經坐了一個同樣身穿明黃朝服的男子,隻是似乎更加年輕一些,麵白如玉眉目漆黑,和森爵並不是十分相像,然而不知為何,笑起來卻總讓人覺得有些陰測測的。

他手中拿著酒杯,輕輕啜飲了一口,片刻後才說道:“這就是皇兄從崇德城帶回來的女子,我實在聞名已久,隻是皇兄舍不得美人,倒是一直無緣得見。”他目光深深,雖然是讚美,然而卻分明帶著幾分戲謔的神情,“果然是極美,和凝碧郡主比起來也不相上下,而且……似乎更美一籌呢。”

他一開始顯然隻是調笑,然而目光真的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倒是陡然變了神色,似乎有幾分癡迷起來。我微微側過臉,心中隻覺得不屑。不必猜,這位想必就是那位宋王殿下了。長得倒是油頭粉麵,隻不過看著總讓人覺得心術不正。

我並沒有說話,倒是森爵麵目沉沉,過了許久才說道:“五弟的酒量似乎越來越差了,還沒有開始喝酒,人就已經醉了。”

“哈哈,是我酒量不好。”他倒是知道進退,打了個哈哈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隻是目光流轉,卻依然不懷好意。我心中當然明白他在想什麽,這件事情最尷尬的,是森爵和袁家,他隻需要隔岸觀火便是,何須惹事上身。

片刻後,有女官過來請我,“皇太後請沈姑娘過去一聚,太後說了,前頭畢竟是男子說話的地方,沈姑娘坐在這兒隻怕多有不便。”

我倒是想過今日隻怕不得善了,然而沒想到太後竟然會如此直接。然而森爵正要說話,我卻已經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太後說的沒錯,環顧四周,雖然也有女眷前來,但是多半都是些浩命夫人,多半都坐在簾幕之後,隻有我一人獨坐森爵身邊,四周有無數目光梭巡,難免讓人不適。

況且太後如此相邀,似乎是處處都為我做好了考慮和打算,如果不去,就是公然駁斥了太後的麵子。我不動聲色,在森爵開口之前已經站了起來,隻是俯身說了一句,“那麽碧清暫且告退,王爺放心,碧清必然會代王爺向皇太後請安。”

他還來不及說話,我已經起身離去。隻是回頭看了一眼,森爵的嘴唇動了動,眸子裏的黑暗似乎更加陰鬱了一些。我知道森爵極力想要維護我,然而朝野之中的事情已經讓他焦頭爛額。況且還有宋王在側,有我在,臣工之間難免就會攀比,我亦不想牽累他。

走在前頭的宮女穿著素色的宮裝,潔白的身影看上去倒像是誰的影子似的,淡淡的,伸出手去輕輕一擦就會被對方抹去。

她走在我前頭伸手掀開了帷幕,這相當於是一個偏殿,隻不過紗幕垂落下來,隱隱約約還是看得見外頭的景象,隻是並不清楚罷了。裏頭坐著的都是女眷,比起外頭那些大臣們的克製,女子顯然要放縱許多。

我才進去,就有許多人停了下來,慢慢也就徹底安靜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微微抬起眼睛,目不斜視的一路走過去,隻在正殿太後跟前停了下來。

“碧清見過太後,太後萬福金安。”我屈膝行了一禮,朗聲說道。

太後今日穿正紅長服,用一枝合歡金簪壓住發髻,肅然簡約,但是氣派一如在慈寧宮所見,巍峨如泰山北鬥。她手中還纏著那串碧璽珠子,此刻正閉目養神,似乎也察覺到忽然安靜下來的詭異氣氛,微微抬了眼,看見我才笑了一聲,“你來了,哀家瞧著你一個人在外頭坐著無趣,就將你召了過來,你不會怪哀家多事吧?”

“碧清不敢,這是太後您老人家體恤碧清呢,碧清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敢動怒你?”我微微笑了起來,太後原本坐在鳳座上,從寬大袍袖之中抽出右手像我抬了抬,似乎是示意我起身。

站在太後身邊伺候的葉落連忙伸手來扶我,“沈姑娘請起,太後方才說了和姑娘十分投緣,還請姑娘坐在太後身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