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王爺

我們從商山下山的時候,趕車的車夫正急的在原地團團打轉,一直到看見我才長舒了一口氣,連忙迎了上來,“姑娘總算是下山了,再拖延下去,恐怕就連回城的時候都趕不上了。”

我朝他笑了笑,“抱歉,實在是耽誤了時辰,不過無妨,我有秦王的令牌,就算誤了時辰也能進去的。”

對方張大了嘴,沒想到我竟然會說出這句話,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的該死,小的不敢催促,隻不過是……”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安危而已,一番好意,我又怎麽會生氣?”芸兒扶著我上了馬車,我亦含笑回應對方。我雖然是出身在名門,然而素來就從不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大夫人自認嫡係,從來苛待我們母女。

或許正是如此,我反而處處寬和,生而為人,各有各的難處,百年後一坯黃土埋人,又有什麽差別。那趕車的車夫緊張的搓手,見我對他笑,似乎越發不好意思起來。一直到上了馬車,車簾放下來的時候,朝暉才動了動嘴唇,沉聲道:“似乎往返之間,是白費功夫了。”

我抬眉看了他一眼,這才低聲笑了起來,“是否白費功夫,現在還言之過早。”

“可是小姐,方才我看那四人的神情,可是半點都沒有說動的模樣。而且小姐不是希望可以搶在宋王麵前讓這四人能夠出席芙蓉宴,而讓秦王殿下可以助長威勢麽?奴婢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四位先生看上去都是讀書人的脾性,恐怕對此事毫不上心。”芸兒也忍不住開口說道。

“王圖霸業轉頭空,不勝人間一場醉。”我嗤笑了一聲,神色也逐漸變得暗淡起來。這十四個字,真是道破了天下的真諦。然而說來容易,古今又有幾人能夠看破?不將天下握在手中,何以見證那不過是一場空?明知情愛是無常幻夢,可普天下的癡男怨女,又如何可以不去愛呢?

“他們四人是真的看透了,否則也不會用石門陣來拒客。然而你不曾發現,忘書先生教了我口訣,日後往返便輕鬆一些。然而我卻未必常常有時間出城入山,朝暉口訣你也是記得呢。你欲參加國考,雖然自知聰穎,然而畢竟多年來不曾以此為目標,不過是臨時起意,到底還是疏漏的地方。”我喃喃道,“我雖不能來,然而你若有課業不解之處,倒是可以入山來請教幾位先生。”

“姑娘想讓我做說客麽,隻是朝暉笨嘴拙舌,恐怕未必可以幫忙。況且……恕朝暉無能,強人所難一事,朝暉最是無能為力。”朝暉皺起了眉頭,臉上也露出了幾分遲疑之色。

“我和你都不是慣於開口索求之人,況且有時多說多錯,何必畫蛇添足。”我莞爾,淡淡說道:“隻是我有預感而已,真正袖手天下的人,不該是他們四人那樣。閑雲野鶴,天下之大處處都去得,又何必非要在商山隱居呢?此地靠近王都,實在是是非之地。旁人避之不及,他們卻在此大張旗鼓的隱居,是否當真是有閑散之心?”

朝暉也沉默了下去,片刻後才說道:“姑娘認為……這四人另有打算?”

我搖了搖頭,“人人都有打算,以己心猜度他人之心,終究有偶有所得的時候。”

或許是因為害怕耽誤了時間,車夫一路上快馬加鞭,進了城門之後朝暉便下了馬車告辭。我這才想起來,他此刻已經不再住在秦王府了。朝暉表麵上沉穩,到底是心氣極高,寄人籬下的日子隻怕是過不慣的。

然而我微微一愣,卻想起自己來,我在秦王府,又何嚐不是寄人籬下?

馬車停在後門外,因為我住的瀟湘館偏僻,從前門進去反而曲折,我後來發現了後門更近,便也懶得多費周折了。然而這一次從後門往瀟湘館的方向走去,芸兒卻微微皺起了眉,我看了她一眼,“怎麽了?”

“沒事,姑娘咱們早點回去歇息吧。”她連忙搖了搖頭,隻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原本一直想著商山四皓的事情,此刻總算是回過神來,這才察覺就在不遠處的假山附近有人竊竊私語,雖然迎風疏漏,然而到底還是有幾個字不偏不倚的落在耳中,我抬起手抿了抿長發,步履輕輕,假山高聳,雖然看不見對麵到底是誰在說話,然而聲音卻一清二楚的傳了過來,“聽說沈姑娘今天又出去了?”

“是啊,真是奇怪,你說這位沈姑娘照理說……日後肯定是要和王爺一起的,怎麽一點避諱都沒有。別人家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倒好成天到晚將王府當做自己的家一樣,想出去就出去,偏偏宋管家還慣著她。”

“別人生的美,自然是要多出去走動走動的,哪像咱們,隻好窩在王府之中了。不過你可別說,沈姑娘當真生的美豔,我從前有幸見過凝碧郡主來王府,真是個美人,人說她是魏國最美的女子了,不過看了沈姑娘,我倒覺得似乎沈姑娘更美一些。”

“要是長得不美,怎麽會誘惑殿下將她從崇德城帶回來呢?”

那是兩個婢女在說話,此刻原本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閑來無事,隻要是人,終究都逃不了口舌上的歡愉。在人背後說是非長短,當真是一件如此快樂的事麽,真是可惜……我少年時孤身一人,體會不到這樣的閨閣樂趣,如今成年,漂泊無依,連自己的人生都過的一塌糊塗,哪裏還有閑工夫管別人呢?

芸兒皺起了眉,臉上已經微微浮現出怒容來,然而我卻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手腕,無聲無息地搖了搖頭。我並沒有再繼續聽下去,而是慢慢繼續往前走去,芸兒連忙跟了上來,神色卻有些不憤,“這些人未免也太放肆了,怎麽敢在背後如此詆毀小姐!”

“人前人後,現在聽過,不過是當笑話罷了,日後不知道還要聽多少,如果處處抱怨,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並未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明白這群婢女之所以口舌諸多,無外乎是因為我如今身份尷尬。王府內外都稱我一聲沈姑娘,雖然尊崇,到底也顯出幾分不明不白來。然而再多心事纏綿繾倦,終究都隻好吞下去。當日在慈寧宮受訓的時候我便已經明白,秦王妃已非我能及,袁家為了保留情麵,斷然沒有王妃入主之前,讓我捷足先登的道理。

因此在森爵麵前,我從來不提成親一事。我們猶如乘坐在一葉扁舟之上,前頭依然風雨大作,兒女情長這樣的事,提來也讓人覺得有心無力。

前途渺茫,我如孤身大雁,一直以來,都從未覺得自己安定過。也正因為習慣了,所以無論發生什麽,我都學著自己獨自忍受,而非開口求人。

瀟湘館地處偏僻,竹林颯颯,終究都顯得冷清。然而芸兒點燈送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卻同時一愣。隻見臥房之中燈火通明,有頎長的影子倒映在窗紙上,顯得越發那人影清俊。

我抬手推開了門,隻看見森爵站在屋內,書桌上平攤了一張卷軸畫紙,他一手握住袖子,在畫紙上畫筆輕掃。

芸兒倒是十分乖覺的微微俯身行了一禮,隨即無聲無息的退出去了。

我隨手將門關上走到他身邊,看了一眼,才發現原來他在畫仕女圖。隻是尋常的仕女圖大多繁華盛景,然而森爵的筆觸卻清麗,不過是一株高大而茂盛的杏樹,如一夜春風吹雪,杏花灑落滿頭,而樹下的女子一手持著齊紈扇,巧笑倩兮,衣帶飄飛。

我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王爺這是抬舉我了,美人如畫,隻可惜我是蒲柳之姿,並未有這樣如洛神一般清俊的姿態。”

森爵擱下了筆,“是麽?可是我畫了許久,卻還是覺得畫的再美,也不及你姿容出眾。因為所謂名花傾國兩相歡,是因為美人會哭會笑,宜喜宜嗔,正因如此,才讓人舍不得移開眼睛。而一張畫,即便再美,終究還是顯得呆板清冷,又怎及你此刻在我麵前顧盼生輝呢?”

我的臉上似有紅霞飛起,平日裏的伶牙俐齒,現在似乎全部都忘記了,過了半晌才咬了咬牙說,“王爺什麽時候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實在欠缺端和之風。”

“發生什麽事了麽?”森爵原本柔和神色此刻也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沉聲問道,我微微一驚,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一直看他凝神模樣,這才搖了搖頭,“好端端的,我能有什麽事?”

“當日在崇德城,你即便知道我的身份,也從來不曾叫過我一聲王爺。就像是當日再水月庵中相遇,你我二人素來互稱性命,你素來知進退,但惟獨在這件事上性情孤傲從不改口。我明了你的心思,一聲王爺,終究是顯得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