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國考

“國考?”我微微一驚,隔著綠蘿薄紗的影,日光落在朝暉的身後,都讓我錯以為此刻站在我身前的,是一株挺拔高大的白楊樹,而非一個神色恭敬的男子。

他嘴角含笑,“姑娘或許不知道,魏國是有一場國考的,三年一場,擇優錄取,獲勝者可得封號榮譽,也有了做官的資格。”

我當然不會不明白,魏國和楚國都有這樣的國考,然而這一場國考複雜,從鄉試開始到會試還有殿試,雖然說是廣開言路,然而門閥貴族之間依然施行九品中正製。由特定的官員考察和選舉有才德和威望的人,將這些人遴選出來入朝為官。

看似不偏不倚,然而這些官員多半出身名門貴族,門第觀念之重,使得九品中正製度所帶來的後果,不過是將更多的世家子弟帶入朝廷中來。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麵。

而所謂的“國考”,就是上一代楚國的君王所推行的。魏國效仿,然而門閥士族之間卻空前絕後的團結起來,壟斷了所有上八品的官位,而蘇裴安當年也是通過國考成為官吏,之後平步青雲,一躍而成為了封疆大吏,一時讓朝野大為震動。

但九品中正製並行,依靠國考而上升到蘇裴安這個程度的,數十年不曾再有第二個。況且他背後還有梁王支持,而蘇裴安被森爵徹查,被抱住燕雲十六州,梁王將他棄如蔽履,朝野之中也無人為他說話。

說來說去,多半還是因為背後無人支持的緣故。王謝袁蕭四大家已經身份貴重無可匹敵,王謝居楚國,袁蕭居魏國。如果被查處的是袁蕭兩家之中的家主,恐怕朝野早已經震亂了。

森爵微微蹙眉,“國考取吏倒的確是一條路,隻不過你也知道,從國考之中上來的,即便考中狀元也無多大用處,雖然門麵風光,然而卻越發讓門閥嫉恨。蘇裴安當年也是為避風頭,刻意在試卷上滴了一滴濃墨,因為固然文采華章,卻還是落了下乘。”

“雖然文采輸了,但是到底不及當年新科狀元搶眼,反而被士族所容,才取得京都劉氏女,日後平步青雲。我雖然不恥蘇裴安為人,然而在這一點上,他倒也算得上前無古人。此中艱辛,你不入朝,自然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麽難走。”森爵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沉吟什麽。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說道:“你若想入朝為官,我可以讓袁氏幫你舉薦。九品中正製的察舉官吏,多半都是袁家與蕭家兩派的人。”

我心中一半動容,然而還有一半卻覺得黯然。森爵和袁家的關係牽扯如此之深,袁家已經無聲的在支持著森爵,我如果一意孤行想要成為秦王妃,恐怕是一件難比登天之事。除非讓森爵與袁家決裂,然而現在看來,真要這麽做,便如同生生斬斷他一隻手臂一般。

我看了朝暉一眼,目光之中終於有了幾分欣慰的神色,他肯留下來,自然是再好沒有,“森爵說的對,寒門難以入士族上大夫的眼目,日後你入朝為官,要是有袁家為你舉薦,比你參加國考要好得多。”

朝暉深深看了我一眼,片刻後才搖了搖頭說道:“多謝殿下一番好意,可是朝暉並不是個長袖善舞之人。如果今日靠袁家舉薦上位,日後在朝中,恐怕未必會得自由。”

自由?入朝為官之人,還談什麽自由呢?我微微皺眉,隻覺得朝暉不至於天真到如此地步,然而森爵卻無聲無息的按住了我的手,先我一步開口說道:“我明白了,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麽本王就不再勉強你。至於你想租住處一事,我會讓宋管家為你留意,尋找一處僻靜的宅子讓你專心等候考試。”

朝暉的神色這才鬆弛了許多,對森爵拱手行禮,誠心道謝說:“多謝殿下。”

他轉身離去的影子在夕陽殘影之中留下淡淡的一痕,似乎隻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擦掉。我有些愣神,然而他已經走遠了,森爵這才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這倒是個怪人,隻是這性格,卻和孫智有些相像了。”

我搖了搖頭,“孫大人到底出身河間孫氏,並不是朝暉能夠比擬的。”

“那也未必,如果日後天下一統,我欲廢除九品中正製度,而采取科舉製。天下良才其實多不勝數,九品中正舉薦上來的究竟是有才之人,還是身份背景足夠強大之人,其實已經是心知肚明。門閥黨羽龐根錯節,長此以往下去,絕非是一件好事。”

他微微屈起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叩響,我一時間也沉默了下去,並沒有露出聲色,“天下一統這樣的話,以後還是少說為妙。魏國與楚國如今猶如一個天平左右搖晃,誰也不敢輕易挑起戰端,你說這樣的話,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了,難免捕風捉影,恐怕又生事端。”

森爵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揚,“這些話自然不會說給外人聽,然而碧清,你並不是外人。”

我莞爾,然而沉默了半晌,才終於說到:“天下一統,對你來說,是否真的這樣重要?”

他的神色似乎在瞬間有些微的僵硬,片刻後才輕輕說道:“天下一統,其實是所有君王的野心。我甚至更願意相信,任何一個男人都希望擁有這樣一個平台,可以一展自己的才華。我年少的時候讀漢武帝列傳,雖然此人褒貶不一,然而能夠功勳卓越到那個地步,豈有人不向往?於公,天下太平一統對百姓也有好處。在崇德城你也看見了,士兵橫行無忌,梁王擁兵自重。”

“天下紛紛擾擾,看似平靜,然而戰爭其實一觸即發。我不願坐以待斃,就隻好仗劍而出。”森覺得聲音低沉,然而卻帶著罕見激昂慷慨。

那是身為皇族子弟該有的雄心壯誌,他的出身背景我其實並不明白,他想要的,我也未必能夠完全理解。然而我並非是一個隻會托人後腿的女子,當日青山綠水之間隱居逃避的沈碧清早已經消失不見。我的父親究竟是如何死去的,我還要護住朝暉和書姬,還有芸兒。而我最愛的男子,此刻就坐在我的身邊,

“我明白了,雖然這些東西我其實也並不懂,但是……至少我會陪在你身邊。”我輕輕說道,天下之大,隻要有這個人在我身邊,那麽我就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

森爵看著我,眼底也有清淺的笑意。

宋管家做事行動極快,不過是第二天正午就已經找到了房子,朝暉來向我辭行,身邊隻有一個小小的包裹,“恐怕一時半會兒,是無緣和姑娘再相見了。隻不過……從崇德城到鉑則帝都,朝暉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全都是拜姑娘所賜。朝暉,銘記在心。”

“那是你自己的功勞,其實我並沒有幫上什麽忙。”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比如懷才不遇這種事,我是從來不信的。一個人若是真有才氣,就像是女子十月懷胎,總是藏也藏不住的。時間一長,瓜熟蒂落之後,自然水落石出。你不必感激我,因為並無這個必要。”我徐徐說道,示意朝暉落座,芸兒乖巧的倒了一杯茶遞給對方,“這是普洱茶,公子說過自己喜歡普洱,不妨試試看。”

朝暉說過麽?我微微挑眉,舉起手絹掩住唇角,嘴角還含著淡淡的笑意。我當日問芸兒,她隻是避而不答,現在看來恐怕是不離十了。

然而朝暉的神色卻並沒有波瀾,隻是從芸兒的手中接過了茶盞,這才微微頷首說道:“多謝芸兒姑娘了。”

芸兒笑了笑,然後退到了門外。朝暉喝了一口普洱,嘴角忽然上揚,“真是好茶,我從前喝的都是些廉價的茶葉,以後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我從來不知道你喜歡喝茶,不過一杯普洱而已,並不是什麽難事。”我笑,“隻是你想要搬出去秦王府,恐怕失去的就不僅僅是一杯普洱了。”

朝暉微微垂下了眼睫,片刻後才說道:“姑娘蕙質蘭心,是想提醒我拒絕了秦王殿下,也就是拒絕了袁家,甚至是……自毀前程?”

“我什麽都沒有說,也不想提醒你什麽。隻是朝暉,你是個聰明人,而且聰明之中也不乏圓滑變通,這樣的人才可以在官場之中如魚得水。想做一個清官和好官,心願雖然很好,然而政局牽扯,跌宕起伏,有時候想要做什麽,往往卻不容易做到,你明白我的意思麽?”我皺著眉頭。

“朝暉明白。”他輕輕啜飲了一口普洱,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神色,“可是如果做官,就隻能依靠門閥士族,那麽姑娘在醉仙居和我說的那些話,又算什麽呢?”

“其實做官與否,我並不在乎。但是不做官,就不能為天下百姓說話。我出身寒微,念過的書還都是夫子從前教了我三四年,其餘的時間,不過還要忙著買賣貨物,混一口飯吃。然而越是如此,我就越明白,上大夫以上再無寒門,就永遠無人知道平民百姓到底在想什麽,到底需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