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心緒縱橫

我已經覺得身體不適,隻推辭了不和眾人同席,直接去了屋內休息。芸兒倒是有幾分擔心,說要為我端來飯菜,我略略嚐了幾口,終究也是覺得一陣油膩惡心。長途顛簸,飯菜也讓人覺得不適,又何必再浪費。

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我才算是安然。此刻天光明亮,即便是關上了窗戶放落帷幄紗幕,也依舊篩落斑駁日影,落在木製刷桐油地板上,像是誰隨意揮灑,畫出了一張動人的水墨畫。

我側過頭去,忽然想起森爵的臉。那張清俊的麵孔,就像是白玉雕琢而成,一言一語,嘴唇嗡動,眉眼神情,都像是刻在心裏似的。我緩緩閉上了眼睛,心裏像是有一隻小小的兔子,一下下的蹦跳,卻怎麽都不肯安靜下來。

半睡半醒之中,像是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門外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秦王殿下對小姐真是關懷備至呢。”

“的確。”回答的那人是朝暉吧,他的聲音飄渺遠去,幾不可聞。而我的掌心,卻有著貼實而可靠的溫度。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果然看見森爵靜默而又溫和的臉,我掙紮著想要起來,他右手卻微微用力,示意我不必起身,“你不舒服,那麽就躺下來多睡一會兒,我和那些官員說了會兒,就上來陪著你,怎麽,是不是反而讓你睡不著了?”

我搖了搖頭,“你在這裏……很好,隻是我很困,不想說話。”我像是個孩子般的撒嬌,他眼底也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好,那麽我就在這裏陪著你,你不必說話。”

我側過頭去故意不看他,然而彼此握緊的手,卻好像永遠都不會鬆開。窗外忽然有風聲颯颯,隱約還能聞得到桂花的香氣。對月形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我心裏忽然跳出來這麽一句詩詞,頓時覺得耳根隱隱有些燒紅。

所謂歲月靜好,想必也不過如此了吧。我再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但知道有人守護在身邊,已然覺得安寧而平和。

我看不見森爵的臉,他的目光裏隱隱透著情深纏綿,如果那是一口井,想必我已經可以溺斃其中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森爵已經起身離去了。芸兒恰好推開門走進來,手中還端著一個托盤,“小姐隻怕是一路上受了風寒,而且旅途疲憊,所以才會如此的。方才已經請大夫來看過了,藥也已經熬好,還請小姐趁熱喝了吧。”

我的確是覺得有幾分頭痛,因此輕輕點了點頭,一口氣將藥喝了,又連忙拿水來漱口。雖說良藥苦口,但是實在苦的舌根都發麻,誰又喝得下去呢。

“秦王呢?”我問。我原本並不是這樣黏著人的性子,但或許真的是因為有病在身,所以心思都變得格外鬆軟淺淡了。芸兒從我手中接過碗,忍不住笑了起來,“秦王殿下和底下的官員說著話呢,這次秦王剿除了蘇裴安,可謂是立了大功聲名顯赫,這些官吏自然要多加奉承才對。”

“拜高踩低,跟紅頂白。原本就是世間常態,原來無論是市井小名還是位高權重,都是一樣的。”我忍不住笑了一聲,然而那笑裏幾分悲涼和嘲諷,就不足為外人道了。芸兒卻沒想這麽多,隻是樂嗬嗬的,“跟紅踩白,秦王殿下是紅,拜高踩低,秦王殿下是高。隻要如此,就已經足夠了。”

我微微頷首,隻是笑了笑。就在此刻,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石崇來見姑娘,不知姑娘可好些了麽?”

芸兒的眼睛一亮,“原來是石崇公子來了。”我倒有幾分詫異,“他來了,你竟然這樣高興?”

芸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在崇德城外和小姐分開之後,我跟著崇德公子,很是受到了眷顧。況且公子曾和我說過,小姐去鉑則孤身一人。他和小姐緣分很深,因此也願意與小姐攜手互相幫助。為了這一層關係,奴婢也更相信石崇公子。可沒有……沒有別的意思。”

我看她說話磕磕絆絆,心中有些想笑,“好了,我也並沒有多說什麽。你是忠心對我好,我明白的。”頓了頓,我看著還緊閉的門扉,“去將門打開吧,讓石崇一直在外頭站著也不好。”

“是。”她端起托盤碗盞離去,輕輕推開了門。石崇涵養氣度極好,就算叫門不應,也隻是束手安靜站在門外。此刻見我坐在床榻上,頓時點了點頭,“你的氣色,似乎確實不好。”

我還沒曾答話,芸兒已經開口說道:“大夫說是一路上顛簸勞累,姑娘身子又不好,今日馬車上簾幕一直是拉開的,被風一吹,恐怕又受了寒氣,所以才會如此。”

“小事罷了,人吃五穀雜糧,又豈有不患病的道理。芸兒,你先下去吧。”我曼聲說道,芸兒行了一禮,“奴婢告退。”

石崇臉上有笑意,是否商人特性,他就算不言不語,也已經讓人覺得如春風拂麵,氣質溫潤而又寬和。

他倒也不客氣,隨意就在我床榻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你身子虛弱,這樣輕易就得病可不是什麽好事。我那兒有一支人參,雖不敢說有千年之久,但是須發完整,根枝健碩,是極好的補品,日後到了鉑則,我便送你拿去滋補。”

我掩唇笑了起來,“人參昂貴,恐怕我無福消受。更何況自從與石崇相識以來,我已經受你助益良多了。”

“既然已經受了許多,就更加不必在乎區區一支人參了。”他皺了皺眉,故作不悅,“是否嫌棄石崇粗鄙,已經不願用商人之物?”

我心裏一怔,倒是真的怕他多心,“我本來也是罪臣之女,照理說是沒入了宮籍,永世都要為奴為婢的。我的身份,又比商人好到哪裏去呢?”

石崇見我竟然真的解釋起來,頓時忍不住笑了,“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不必放在心上。碧清,我與你一樣,日後去魏國,終究會因為身份而落人口舌話柄。但你身世沒落,我也出身卑賤,依然可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出身雖如烙印鐐銬,卻依然因人而異。而後我們的天地,將在更遼遠的方向。”

我微微皺起了眉,一時間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回答。片刻後我才說道,“石崇,方才我病中昏昏沉沉,看見森爵就坐在我身邊。我當時便想,就算我機關算盡籌謀萬千,如果有一日真的情義終斷絕,我又要那些退路做什麽?”

石崇一驚,然而卻不動聲色的看著我。我心中也覺得千頭萬緒混亂如麻,“我並非是想中途退縮,而是我太想知道,全身心的依賴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男女,我從前不懂。我也不知道旁人是怎樣相愛的,他們之間男婚女嫁,可也會像我一般,戰戰兢兢,還要自己培植黨羽?”

一時間空氣陷入了沉默,石崇握著手中的折扇一言不發。他轉過頭,看見窗戶緊閉,隻有蘇合香的味道氤氳繚繞,似乎是覺得有幾分氣悶,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這才說道:“你問我的事,我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因為……我也並沒有愛過別的女子。”

雖然思緒縱橫,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石崇恐怕已經有二十三歲了吧,照理說男子十八成年行弱冠禮,其實就已經可以準備大婚了。石崇長相俊朗又如此闊綽,難道沒有女子對你傾心麽?”

石崇笑了兩聲,“你我都是熟人,我就不在你麵前打啞謎了。我的確有傾國之富,但絕不會是我一人掙下來的家財。我石家三代人苦心經營才有今天的局麵,但是家大業大,難免有門戶之見。”

他點到即止的含蓄,我卻實在是深有同感。我在沈家就已經感受到門閥貴族之間的爾虞我詐,而旁人眼中生在朱門富戶家裏,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有時候,其中苦樂,不過是隻有自己知道了。

人一多,便要分門戶。而門戶一多,就是你真我多,嫡係與庶族更是彼此爭搶。我是庶女出身,這樣的情況,別說所見所聞,自己親身經曆的還少麽?

“我一直以來都在和自己人爭鬥,這兩年才好不容易彈壓了他們。至於,實在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石崇似乎不以為意,把玩著自己手中那枚紅寶石戒指,“你問我尋常夫妻之間會如何,我並不知道,但是我想,貧賤夫妻百事哀。就算再如何相愛,終究還是要麵對柴米油鹽,歲月催折。這世上,豈有人能夠無拘無束,灑脫自在呢?”

“我要你籌謀,絕非是質疑你與秦王殿下之間的情意。如果碧清你認為情深意重,可以叫人奮不顧身,那麽……現在抽手也還來得及。”

我無聲無息的歎了口氣,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始終優柔寡斷猶豫不決。隻要情之一字,就能擾亂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