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德的躁鬱傾向, 由來已久。
發作最嚴重的一次是梁雯不辭而別的半年後。
前一秒還一切如常,很突然地,情緒迅速攀高至一個高亢的頂峰, 緊接著就是比過山車還快速得下墜,瞬時滑入了抑鬱之中, 這個過程中,他是完全不受控的,而且會不受控製地離深淵越來越近。
帕特裏克見證了全過程,勸導昂德去看看醫生。
而他也不是諱病忌醫, 隻是習慣了。
從十幾歲起,情緒的起伏就是比吃飯睡覺還要正常的事情,昂德一度將這歸為情感的玄學, 與共情力或者同理心有些千絲萬縷的練習,甚至還覺得自己能在編導方麵有較高的造詣, 與之脫離不開關係。
而且他不想被幾張調查表,幾個問題框定。
一輩子與一個學術名詞和一堆小藥片死死綁定在一起。
他總不是天天鬱鬱寡歡,偶爾性的一兩次。
哪裏值得大驚小怪。
即便確診後, 他也沒把這看作洪水猛獸,醫生還稱讚過他, 心態維持得很好, 有利於病情控製,而這也應驗了醫生的話,昂德再未發病過。
所以也不需要那些藥了。
他很堅定地, 把藥統統衝進了馬桶裏。
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
一切好似都在往好的方麵發展, 工作是, 感情也是。
可程錚霆的出現, 卻打破了這份寧靜。
原來這種心理疾病就像毒瘤, 不發作並不代表根除,它依舊深深紮根,拚命汲取力量,以強威力迅猛地回歸,力圖摧毀一切。
“我覺得自己可以處理好的。”昂德說話時有氣無力的,陷入深深的自責中,“可是顯然不能,我真的不想讓梁雯陪我一起背負這種苦難。”
昂德和梁雯一樣。
他們都有不堪的過往,卻又試圖想在對方眼中漂亮完美些,所以瞞著彼此,誰也不想揭開那層遮羞布,這關乎著他們僅存的,少得可憐的自尊。
“昂德,你還記得嗎,這是不能控製的。”
帕特裏克拍上昂德的肩膀,“這回你得親口告訴她,戀人之間不要有過多的隱瞞,還記得梅琳達和蓋裏森嗎,即使是美麗的誤會,都極有可能挫傷對方的真心,你全部講出來,選擇權交給她。”
聽到這段話,昂德短暫地抬起頭。
在低沉情緒中,他顯得格外猶豫。
“這是必過的一關,拖得越久,對兩個人的傷害就越大。”
而這邊,波耶夫捧來了醫藥箱。
“趕緊幫程總上藥。”他不忘支使梁雯。
待波耶夫離開,房間內又恢複了沉寂。
“沒聽到他剛才說的話嗎?”
程錚霆徹底放鬆開,懶懶地倚在沙發上,斜眼打量。
梁雯始終麵無表情,話音落下許久,才緩緩挪動腳步,她自己兩隻手上滿是血,開合醫藥箱的功夫,就沾得哪哪都是。
程錚霆看著那一道一道的血手印,皺緊了眉。
可梁雯好似渾然不覺,稍一攥緊手掌,又有血液湧出,她就在滴滴答答的血中木然地抬起手,將棉簽朝程錚霆嘴邊挨近。
程錚霆略有些粗魯地拽過她的手,隱忍著一股怒氣。
指間的棉簽歪歪斜斜,緊接著掉落在了地上。
“幹嘛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程錚霆忽略了梁雯的抗拒,硬是攤開了她的手。
掌心縱橫交錯的傷痕,都看不見原來的掌紋,半幹涸的血跡凝結成顏色醜陋的深色血痂,卻阻擋不住新冒出來的鮮血,緩緩汪成了一窪。
梁雯的臉色慘白到極點,一句話也不說。
她真的相當能忍。
就連酒精倒在傷口上時,也隻是蹙緊了眉。
很難說程錚霆不是故意為之,絲毫不在意地拿著大瓶的酒精直接往傷口上倒,血水洋洋灑灑落了一地,刺鼻的味道能熏醉人。
被反複衝洗的傷口露出本色,皮肉翻卷。
更顯得猙獰難看。
“疼嗎?”
程錚霆將沾著藥粉的棉簽按進了傷口內。
梁雯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還是不願開口討饒。
嘴唇幹裂,帶著病色。
“啞巴一樣。”
沒得到回複的程錚霆失去了樂趣,拆開紗布,沒輕沒重地在梁雯的手掌上隨意裹了幾下,便將成卷的紗布甩回了醫藥箱中。
梁雯也不反駁,仍然如木偶人一般。
“還傻站著幹什麽。”程錚霆揚起臉,朝她展示自己嘴角的傷口。
一根新的棉簽遞了過來。
梁雯剛剛接住,就被程錚霆攥緊了手。
“你不是想要自由嗎,我可以給你。”
他笑得惡劣,滿腹壞水不知道又在打什麽算盤。
梁雯的雙眼中有了些遲緩的波瀾。
“隻要能讓昂德永無翻身的可能,你想要什麽都行。”
像是開了倒放,眸中的波瀾立刻沉寂。
“你休想。”梁雯終於開了口。
程錚霆笑出了聲,毫無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定了會是這個答案,“看來自由於你而言,也沒那麽迫切。”
“如果自由是以犧牲為代價,那我寧可不要。”
“世間千萬樁心願,哪一樣不要付出代價。”
“這樣的代價,不行。”
梁雯否定得幹脆利落。
程錚霆手上的力氣又大了些,血跡從紗布上透了出來。
梁雯的手顫抖著,額角掛上了冷汗。
“可惜弱者沒有資格講條件,兩樣,我都要。”
說完,程錚霆甩開了梁雯的手。
距離程錚霆離開後許久,梁雯才逐漸回過神。
她沒有叫客房清潔服務,而是蹲在地上,徒手將一片接一片的玻璃碎片撿到了垃圾桶內,手心上纏繞的紗布鬆了下來,拖出了好長一截。
近乎是撕扯著,暴力地全拆了下來。
染血的紗布躺在玻璃渣子上,在桶內製造出了一出凶案現場。
梁雯緩緩縮緊,將側臉靠在手臂上,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麽,朝門口看去,卻隻看到外麵夜色濃重,漆黑一片。
她將頭埋進雙臂間,陷入了一場曠久的沉靜中。
昂德原本站在門外。
見梁雯望過來,竟然下意識貼緊了牆。
原來,每個人都有變成膽小鬼的時候啊。
吐露實情就如麵對過往一樣困難,甚至難度更甚。
他抬頭看天,不禁自嘲一笑。
不見月亮,這是稀奇的。
法國的夜晚,很少會完全看不到月亮。
“怎麽光站在門口,不進來嗎?”
昂德驚詫地偏過頭,發現梁雯就站在自己旁邊。
梁雯其實有預感。
好像門外有巨大的召喚力,讓她一定要去看看。
神使鬼差的,她就真的過來了。
然後在門邊撿到了落寞無比的昂德。
“我……”昂德有些遲疑,斟酌著措辭。
梁雯卻忽然朝他張開雙臂,明明眼角閃著淚光,卻在拚命微笑。
這個時候,無須任何過多的解釋。
兩人朝彼此邁步,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夏風吹過耳畔,心跳聲在安靜的夜裏震耳欲聾。
“大概兩年多前,醫生告訴我是躁鬱症。”
昂德垂眸幫梁雯包紮哲手上的傷口,盡量不說得那麽沉重。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情緒亢奮和低沉的快速轉換並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醫生給我開了好多的藥,每一個標簽上的名字都那麽陌生和拗口,每天幾次,一次幾片,我當時聽得頭疼,就想怎麽會有這麽難記的事情。”
昂德對此顯得很無畏。
當然也有病情的原因,當情緒消沉時,他整個人就渾渾噩噩的,連記憶力都變得衰退,根本記不住這些瑣碎,隨便倒幾片藥,連水都不要一杯,直接就咽了下去,在沙發上一趟就是一整天。
帕特裏克放心不下,成天擔驚受怕。
他在那段時間裏幾乎是住在昂德家裏,形影不離,連去趟衛生間都要守在門口蹲點,生怕昂德能放滿一個浴缸的水,把自己溺死在裏麵,所有帶利刃的東西,都被藏在抽屜裏鎖得牢固。
“等情緒稍微穩定些後,醫生推薦我加入了康複小組。”
在那裏,都是被這類心理病症深深困擾住的人。
大家坐在一起,隨性聊一聊,互相開解。
表麵平和,但效果是微乎甚微的。
昂德沒有將事實說得那麽直白殘酷,“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十二個位置裏已經出現了四個空位,這個數字在後麵仍在不斷增長,那是我第一次直麵這種病症的無情,覺得有一種猝不及防的無力感。”
組員中有一個小個子的亞裔男生。
他看起來真的完全不像抑鬱症患者。
會記得每一位成員喜愛咖啡的口味,貼心又溫柔。
直到某天,他沒有再出現過。
昂德從小組負責人那裏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
是在深夜,趁家人睡著的時候,男孩兒悄悄爬上了公寓的頂樓,一躍而下,晨練的人在花壇裏發現了他的屍體,沒有任何預兆,哪怕前一天他還在午休時計劃隔天散會後的午餐。
“說一點不擔憂不後怕那是假的,可是大概半年後,我就再也沒發作過,那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好像被上帝眷顧的幸運兒,我開始逐漸減少藥量,最後完全離開了藥物,該死的躁鬱症終於要徹底離開了嗎,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昂德講到這裏,看向梁雯,輕輕勾住了她的指尖。
梁雯聽到這樣的隱情,無疑是震驚的。
很快地,她開始覺得難過。
自己何德何能,在錯開這些苦難後,遇到了煥然一新的昂德。
忽然有一種白撿便宜的羞愧感。
“在小組時,我們探尋最多的就是,如何能堅持活下去,可是反反複複,總是不能達成一致,我並沒有在那裏找到答案,直到。”
梁雯注視著昂德的雙眼,等待他將要說出的下一句話。
不知為何,心跳快得不可思議。
“直到再遇到你,我想,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作者有話說:
呼呼呼,第一個關鍵點終於揭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