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局遊戲暫時沒能開起來。

大家上一把玩得有些精疲力盡,此刻都在躺屍。

也不知道是誰提議放歌,純音樂如水一般在室內流動。

大概放到了第三首,前奏依舊舒緩。

隻是幾句英文過後,竟然出現了中文。

梁雯滿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他人麵對耳感完全陌生的異國語言也產生了瞬時的疑惑。

手機主人摸過去查看,雖然中英文摻雜,但的的確確真是中文歌。他本身是個嘻哈發燒友,隨機生成的歌單中正好包含了這首旋律性的說唱,

歌手是中國人,在墨爾本讀書,前不久參與了中國某檔音樂節目的海外選拔,獲得了大洋洲賽區的冠軍,這首歌是早前的作品。

梁雯有些好奇,詢問了歌名。

重逢。

如此簡單的兩個字。

砸在梁雯心口上時,卻震耳欲聾。

歌曲旋律抒情緩慢,男生的音色低沉蠱惑。

此時正好唱到:

就像偶爾會期待著那些老友重逢

相逢的愛人,情節真歎人

……

梅琳達好奇歌詞意思,便直接詢問梁雯。

在場隻有梁雯一個中國人,這樣做並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不及她開口,卻是昂德先開始翻譯。

純熟的中文和流利的法文交替出現,驚呆了屋內的一眾人等,他們跟昂德相處這麽久,完全不知道他竟然還會講中文。

梁雯聽他娓娓道來,心情越發複雜。

“我想我們都期待著那句,久違啊,愛人。”

這是歌詞的最後一句。

卻實在太過應景。

從昂德的口中吐露出來時,就被賦予了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口吻極輕極柔,就好似真的有這樣一位愛人在他的麵前,久別重逢,經年不見,千頭萬緒的愛意在喉間翻湧得正濃烈,嗓音略微沙啞輕顫。

猶如英倫紳士,有克製的情深,一句話道盡。

梁雯留長的指甲深陷進了手心內。

她遊移著目光,最終鼓起勇氣朝昂德看去。

昂德也在看她。

蓋裏森對中文一向有濃厚的興趣,最開始在片場內纏著梁雯教了他幾句,現下再聽到,竟然就卷起舌頭開始跟學,大家都被他怪異的發音逗得捧腹大笑。

昂德和梁雯,他們在這場哄笑中靜默對視。

目光逐漸灼熱、交纏。

無聲地訴說過往。

“昂德,你的中文,好熟悉的感覺。”蓋裏森平日大大咧咧慣了,但其實心思十分細膩,猛不丁地抓住了深藏的關鍵點,隨即看向梁雯,“雯,你們中文是不是都這種語調啊,昂德講的每句話的尾聲,幾乎都跟你分毫不差。”

梁雯啞然,有些張口結舌。

若不是經蓋裏森提醒,她都未曾注意到。

昂德初接觸中文,如嬰兒咿呀學語,而梁雯就是他的入門導師,從阿拉伯字母,到拚音聲調,再到漢字語句,無不是跟從梁雯學習而得,他們有高度相似的口語音調、斷句習慣、語句組裝。

越是將中文當做第一語言使用的人反而察覺不了。

反而是一竅不通者,瞬時就能發覺。

而語言就是如此神奇的東西,一旦形成,就是割舍不掉的契。

梁雯並沒有正麵回應蓋裏森的疑問。

片場的電路即將整修好。

妝造組在群內通知第一場戲的演員們去化妝,大家陸陸續續離開,喧鬧之後的沉靜更顯得室內蕭索,梁雯也起身,找了借口出去。

時光能磨平棱角,也能溫吞脾性。

她可能沒法再那麽有勇氣了。

玄關處的綠植被帶起的風衝散,東倒西歪地晃。

梁雯剛拉開門,就看到帕特裏克站在外麵。

“是要找昂德嗎,他在裏麵……”她好意提醒,側開身讓出路。

但帕特裏克並沒有動,反而麵露猶豫,可能是經過一番斟酌,他即使叫住了打算離開的梁雯,“現在有空嗎,我們談談吧。”

梁雯停住腳步,雖然不解,但還是點頭答應。

大廳那邊人來人往,他們就沿著廊道走到盡頭,在自助售賣機前停了下來,帕特裏克掏出硬幣來,雖然梁雯提前婉拒,但等出貨口的擋板被翻起,他還是拿出了兩瓶巴黎水,瓶身上遇熱就掛起了水珠。

梁雯接過來,沁了滿手的冰涼。

帕特裏克擰開瓶蓋,壓縮進去的氣體爭先恐後地從狹窄的瓶口湧出,發出了銳利的聲響,他盯著滿瓶的氣泡,說道:“其實我很好奇你當初的事情,但昂德反複交代,不準我問你,我可以不追問,但是。”

他做了一個停頓,像是下了很大一番決心,轉向梁雯,目光幽深,“但是你知不知道,昂德找了你整整三年。”

巴黎水中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無聲爆裂開。

梁雯錯愕,還在大腦中處理這句話中蘊含的巨大信息量。

帕特裏克概述簡潔,但所言的現實則漫長且煎熬。

梁雯當時是倉促回國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前一晚,她還在給昂德上課,因為不知道這件事究竟要處理多久,所以他認為有必要提前告知昂德一聲。

“我不著急,等你回來了再過來給我上課。”

昂德說得漫不經心,但第一時間否決了找其他老師代課的建議。

他隻認準梁雯。

梁雯沒心思跟他開玩笑,還是擔心課程進度。

“所以啊,你回來之後最好每天都過來給我上課。”昂德笑著說道。

臨走時,昂德問她,“那你究竟什麽時候回來?”

梁雯不敢輕易許諾,仔細思索後,才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會盡快的。”

這一盡快,就是三年。

梁雯三年間沒有一天好生活,昂德也過得並不舒心。

帕特裏克同她描述起那段日子時,仍然心有餘悸,“我從來沒看過昂德能那樣瘋。”

梁雯離開的第一天,昂德一切照舊。

他每天吃什麽玩什麽遇到什麽,都隨手拍照片發給梁雯。

話癆得要命,事無巨細,梁雯起初還會回複,後來就變成了已讀。

梁雯離開的兩周後,昂德明顯有些焦躁,開始頻繁地詢問歸,可是所有發出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甚至連已讀都接連很久沒出現了。這時距離梁雯離開已經一個月有餘了,撥去電話,隻有冰冷的電子提示音。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昂德徹底坐不住,他疑心梁雯可能出事了。

他輾轉一圈,梁雯身邊所有的同學、朋友他都問了一個遍,但沒一個人知道梁雯回國的具體緣由,也沒有人能同她聯係上,就連那個中文輔導機構,甚至包括學校的院係和校長辦公室,他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

最後得出結論,梁雯就此人間蒸發了。

就好似從來沒有她這個人出現過一樣。

那段時間昂德就像大爺一樣頻頻光顧校長辦公室,最後發展到隻要他一出現在建築物外,就有多名保安準備好把他擋在門外了。

最後還是校方的某名工作人員說了實話,梁雯在法南藝隻是交換生的身份,雖然學期還未完全結束,但她早已修讀完了課程,鑒於她離開法國領土的前一刻都是安然無恙的,那麽校方根本沒有辦法管這件事。

他建議昂德可以嚐試與梁雯本科的院校取得聯係。

昂德當即就撥通了國際電話,因為中文不標準,前幾次都被當成了騙子,等說明來意,那邊冷冰冰地拒絕了他的要求,嚴肅表明校外不明身份人員無權過問本校學生的情況,隨即便利落掛斷了。

結果昂德連夜飛往中國。

當時畢業典禮剛提前舉辦完,他丟下了手頭未結的一切,包括結課講演和畢業作品展示,差點因此而要延後畢業。

“你的那所母校當時根本不讓他進,結果他就蹲在校門口,整整三天,抓住每一個路過的學生就問,他那個時候中文口語還沒那麽好,獨獨那句話練得無比標準,他後來坐在飛機上,說的夢話都是這句。”

帕特裏克講到這裏時笑得無奈,喝了一口巴黎水。

昂德最終確實遇到了知情的學生,卻得知梁雯早已退學了,還是因為不太光彩的事情被勸退的。才燃起的希望瞬時又被澆滅,可想而知當時人生地不熟的他,站在異國的土地上,無去處可言。

大概兩周後,帕特裏克接到了中國警方的電話。

待他風塵仆仆趕到,見到了坐在警局長椅上的昂德。

灰頭土臉,失魂落魄。

“不然怎麽說他是個理想主義的傻子,又執拗又不服輸。”

昂德就那麽漫無目的地去找,憑著零星半點的信息,帶著一絲希望,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甚至連常年戴著的手表都抵押了出去,卻連一個海城都不能一寸一寸尋個透徹,更何況還有那麽多其他的城市。

中國之大,想找一個人,比大海撈針還誇張。

在大馬路上隨便拉著人問顯然不現實,昂德後來靈機一動,直接去警局要求幫忙找人,此時他已經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精神恍惚,結果被值班民警懷疑是精神異常,連人帶護照扣了下來,直到聯係到帕特裏克。

昂德當然不肯輕易就放棄。

隻是當警察了解來龍去脈後,也不免慨歎。

公安係統全國聯網,查詢之後確實沒有相關聯的案件。

警察勸說道:“人姑娘國籍在這家在這,有什麽事兒還有家裏人顧著,反倒是你一個外國人,千裏迢迢跑過來才是夠心大的,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非親非故,又分隔兩地,這也正常,就別糾結了。”

不聯係了就是不想被聯係。

不透露行蹤就是不想被找到。

帕特裏克好說歹說,才把昂德勸回來。

沒過幾天,就聽說有人到法南藝給梁雯辦結課手續。

帕特裏克當時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是昂德瘋了一般衝去校方辦公室,回來之後就恢複如常了,甚至因為變得太過正常而處處透露出詭異,問什麽都守口如瓶,煙也是那個時候又抽起來的,還抽得凶。

“他是把魂一塊兒丟在了中國。”

帕特裏克戲謔,但語氣一本正經,又不像是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