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中不知時日過,直至玉帝造訪。

那是平平無奇的一天,楊戩背著柴火剛回到家,發現原本緊閉的竹門竟開著。他在哮天犬的幫助下卸下柴火,進門一望,就看到那麽大個玉帝正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喝他剛曬好的花茶。

見到楊戩回來,玉帝自來熟地舉了舉手裏的茶杯,皺眉歎道:“司法天神,你這茶,太澀!”說著,就拿起手邊的瓦罐倒了小半罐蜂蜜進去。

“……主人!”哮天犬瞬間心疼地眼都紅了,這可是主人辛苦為他采來烤肉時才用的珍貴的蜂蜜!

楊戩的額角也在抽抽,他是見不得有人喝茶放糖,尤其還是那麽凶殘地放糖。於是,他上前來收起瓦罐。“陛下的天庭自有無數佳釀,何必上我這來打秋風?”

玉帝訝異地看著堂而皇之在他對麵坐下的楊戩,久久才道:“楊戩,當年你可沒有這般放肆。”

楊戩輕輕一笑,滿是無所謂地回道:“陛下若想殺我,隻管動手便是。”他的目光投向哮天犬,這才稍稍泄出幾許溫柔。“哮天犬的生死本不足陛下與聞。隻是陛下若要殺我,還勞煩陛下多動下手,也成全了哮天犬。他若沒有我,也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楊戩躺地這般平,竟教玉帝也給噎住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問道:“楊戩,你可知自己被封在這處秘境多久了?”

楊戩垂下眼,沒有搭話。永不開釋,意味著時間對他沒有意義。

他知道,這處秘境無論怎麽走,永遠都隻會回到竹屋。他知道,秘境的天氣並不好,洪水、地震、冰霜、雨雪總是不期而至。他知道,田裏的莊稼熟地很慢,竹屋的家設很容易壞,就連竹屋本身都三天兩頭會被雷霆閃電劈成一團火球。他還知道,無論多大的災禍,隻要熬過去了,一切都會恢複到楊戩剛來時的模樣。否則,以楊戩如今的能力,怕是早上樹去當野人了。

“三十二年,這已經是你壓你妹妹在華山下的一倍時間。”玉帝輕聲言語,“你剛到的時候,手筋剛廢,雙手震顫。拿起筷子,你花了一個月;端起飯碗,你用了半年。如今三十二年過去了,你可以用彈弓幫哮天犬打獵,可以劈柴、可以種地,甚至你還學會了織布紡紗,縫補衣裳。”

楊戩平靜地看著玉帝,心底卻忍不住暗自驚跳了一下。玉帝這麽關注他,絕非好事!

“朕有一事不明,”玉帝微側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楊戩。“為何你不怨不恨,無欲也無求?莫非每次電閃雷鳴,你的頭還不夠痛嗎?”

楊戩現在頭很痛。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已經像螻蟻一樣活了三十二年,玉帝卻還會對一隻螻蟻保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

難道新天條真就那麽好,以至於三界太平地太過無聊?

難道佛門幫了沉香一把之後,真就乖乖回去念經了?

難道豬八戒、牛魔王等一幹妖精也都消停了?

難道我留下的那些冤案還不夠你頭疼?

“還是說,你仍在深切地……思念著你的母親和妹妹?”

楊戩終於抬起頭來,看向玉帝。可他的眼底,卻幹淨地沒有絲毫情緒。

“楊戩,你放心麽?”玉帝低沉發問,“在知道了朕是誰之後,還這麽放心麽?”

“陛下在說什麽?楊戩不明。”楊戩輕聲表態,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三十二年了,真的變笨了。

果然,玉帝了然一笑,語氣淡淡地吐出一個名字:“木公。”

楊戩勃然變色。

玉帝語氣忽轉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圖謀不軌,謀刺娘娘,犯下彌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論公事,你說此妖該當何罪?”

三界之主的威能何等了得,隻聽哮天犬嗚咽一聲,就地一滾,竟已化為原形趴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楊戩也是麵色雪白,胸口如被重擊,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可他仍死死捉著桌角,勉力問道:“木公……他……”

可話未問出口,楊戩心底已然知曉答案,眸光瞬間黯淡。

玉帝輕聲一笑,拂了拂衣袖,好似在拂去並不存在的塵埃。“影妖本就隻剩下一抹幽魂,昆侖山下他救了你又重傷了娘娘,你說他還能存在嗎?”

——不是木公,救我的不是木公,至少不全是。

木公是楊戩唯一摯友,往昔歲月裏他們曾無數次交手。木公有多少能耐,沒有人會比楊戩更清楚。

——所以,玉帝究竟還隱瞞了什麽?他為何至今仍不殺我滅口?是不想,還是不能?

楊戩終於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與我同罪。”

“同罪者死!”

“無妨。”

玉帝又是一噎。如果可以,他早該殺了楊戩。但天道恒常,哪怕神仙會被迷惑誤解了功臣,天道卻絕不會認錯引出新天條的正主。

垂首跪倒在地的楊戩隻見眼前金色的衣袖輕輕一卷,他與哮天犬便身不由己地跌入了一片虛空。

楊戩和哮天犬掉回了真君神殿,殿前還有一張熟悉的臉孔正一臉恭謹地候著他們。

“天奴見過真君。”此人正是在玉帝身邊服侍了上千年的心腹。

楊戩滿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灰塵,爬起身,問道:“陛下讓你來監視我?”

“陛下令天奴來服侍真君。”天奴的背更彎了,臉上的笑也更殷勤了。

——既然這樣……

楊戩點點頭,隨口令道:“日後灑掃煮飯、盥洗修補,都交給你了。”手指一轉,指向真君神殿前那片仍擺著各色兵刃的校場。“我法力已廢,這校場留著也是多餘。你先將它平了,我要種桃花。”

天奴嘴角的抽搐了一下,可還沒來得及表態,楊戩就已經帶著哮天犬進殿了。

楊戩目不轉睛地穿過空曠的前殿,徑直奔向後殿書房,他的藏書仍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

“主人!你有書讀了!不用再自己背書了!”見了這些厚重的書卷,哮天犬當下一聲歡呼。

楊戩麵上不顯,其實心底也是意足。就物質條件而論,先前在竹屋是生存模式,如今在真君神殿則是生活模式,實不可同日而語。

沒多久,哮天犬也在它的床底下找回了珍愛的各色玩具。隻見哮天犬一臉愛惜地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良久才又悶悶道:“可惜主人給我雕的小狗沒能帶回來。”

在竹屋住了三十二年,楊戩不但學會織布紡紗、縫補衣裳,還學會了拿起刻刀給哮天犬做根雕哄它高興。在楊戩刻成的各種根雕小玩具中,哮天犬最喜歡的無疑是楊戩按哮天犬自己的模樣給它雕的小狗。以至於他們經曆了數十次的地震洪水、流離失所,哮天犬都沒有把它丟掉過。

不獨哮天犬,在竹屋,楊戩自然也有他的心愛之物。

可那又如何?

隻需玉帝心念一動,輕易就能教他一無所有。這樣的際遇,在過往三千年的歲月中楊戩已經曆了無數回,是以他早就學會了將珍惜之情擺在心裏,而非寄托於外物、外人。若非如此,他活不到今天。

楊戩輕歎著摸摸哮天犬,低聲許諾:“再給你做一個。”

縱然是一條修煉千年的犬妖,哮天犬的性情也終究隻如十來歲的少年一般。聽到楊戩承諾,他立時興高采烈。“多謝主人!”

過了一會,哮天犬又好奇發問:“主人,我們這是回天上的真君神殿了嗎?玉帝要放了你?”問著問著,他又緊張了。“主人,你法力未複,萬一有人來找你尋仇……”

楊戩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道:“這是真君神殿,卻不是天上的真君神殿,而是秘境之中的真君神殿。”

在竹屋住了三十二年,楊戩並非沒有想過要恢複法力。但秘境之中的規則牢牢限製著他,別說是修煉,哪怕僅是動用剩餘的法力,也必定會引來天雷。楊戩知道,這是玉帝是不允許他再度掌控法力扳回局麵。

——至於有誰會來,那就得看玉帝的意思了。但願……別來地太早吧。

三個月後,真君神殿迎來了第一個客人——瑤姬仙子。

盛裝而至的瑤姬仙子端正秀美、高貴典雅,與楊戩記憶中那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普通農婦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以至於他捉著書卷恍惚了許久,才想起該起身請安。

可楊戩這才剛站起身,瑤姬仙子就已輕輕抬了抬右掌。“不必跪了,你我母子情分已斷,本宮受不得你這大禮。”

雖然楊戩本就沒想過要跪,但瑤姬那句“母子情分已斷”終究還是刺痛了他。但苦與痛,楊戩早就習慣成自然,便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他隻是垂下頭輕輕地閉了閉雙眼,抱拳應了聲是。

瑤姬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將目光移向亭中擺著的書卷和茶點,忽然嗤笑一聲。“以你的罪孽,這般處境,不可謂不優待了。本宮雖早已表態,但陛下卻終究太過仁善。楊戩,你要明白!”

楊戩很明白,瑤姬的意思是:玉帝是看在她的麵子上,才給了楊戩現在的“好日子”過,他要知道感恩!

楊戩沉默了一陣才輕輕滾動了一下喉結,低聲問道:“母親……”

“不要叫我母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可不等楊戩把話說完,瑤姬就已滿臉厭惡地一聲斷喝。

楊戩噎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長公主此行,是陛下的意思?”

“嗬!”瑤姬眼神奚落地看著楊戩,仿佛看穿了他。“你自幼詭譎,如今更是登峰造極。”

楊戩隻覺胸口一陣窒悶,他長長地喘過一口氣,方又振作精神。“不知長公主有何見教?”

八百年的司法天神畢竟餘威猶存,楊戩這冷冽的一句竟震地瑤姬仙子都微微晃神。

“我且問你,泔澗峪羊扶山九靈洞一案究竟是怎麽回事?”等瑤姬反應過來時,她已將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實道來。

然而,回應瑤姬仙子的,卻隻有楊戩茫然迷惑的眼神。

此事,實不怪楊戩。畢竟他活了三千年又當了八百年的司法天神,這八百年中,經手的冤案無數。哪一樁,不是斑斑血淚?哪一樁,不是慘絕人寰?小小的九靈洞,百來條性命,還不可能在這些冤案中拔得頭籌,教楊戩記憶深刻。尤其,這案子還牽扯到楊蓮。以楊戩這號無可救藥的“妹控”脾性,那就更不可能一直記著了。畢竟,記著這案子就等於是記著楊蓮本性之中的“惡”。

可寶貝妹妹楊蓮怎麽可能會是個惡人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還是快快忘記吧!

“你不記得了?”瑤姬也很意外,可很快又了然。“也是。你害過這麽多人,若是每一個都記著,還怎麽可能睡得安穩?”

“我主人睡地安不安穩,你難道不知道嗎?”守在楊戩身邊的哮天犬終於忍不住了。“是你傷了主人的天眼還下了封印,教主人的天眼始終無法痊愈。每逢打雷下雨,主人總是頭痛欲裂。你,你是主人的母親,為何這樣狠心?”

“哮天犬!”楊戩急忙喝止。

哪知,瑤姬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略帶得意地笑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她轉頭四顧這處真君神殿,悠然道。“我曾在這秘境住了上千年,若非有天佑、震兒……蓮兒的陪伴,早就撐不下去了。如今輪到你,楊戩,你竟心狠如斯,除了權勢,誰也不念!”

話說到這,瑤姬的目光又轉為狠戾。“既然如此,我罰你,豈非理所當然?”

望著傲慢又得意的瑤姬,楊戩幾乎喘不過氣來。三千年的光陰過去,楊戩已經經曆了太多,委實是想不起九靈洞了,可他卻絕不會忘記生他養他的母親。自幼,母親待他總是特別嚴苛,仿佛時刻都等著抓他的錯處。每回罰他,她也總是這般……得意。

當年,她許是擔憂他天生神目會闖禍。那麽現在呢?

楊戩不敢多想,卻又不能不順著這條線索想下去,因為——

“長公主,我與你不同。我永遠,都不願活在幻夢之中!”

然而,三千年過去,家裏的有些規矩,楊戩也的確是忘了。比如:他就不能跟瑤姬頂嘴。

這不,楊戩的話才落地,惱怒至極的瑤姬就已衝上前來狠狠地摔了他一記耳光。

楊戩法力已失,再不是原先那個被打神鞭抽上臉,都隻見火星四濺而不見半點傷痕的顯聖真君了。這一巴掌下去,他的臉龐瞬間紅了大片,襯著他原本病態慘白的肌膚,讓人瞧著極是觸目驚心。

“我早就知道,你自幼慣會花言巧語,攏得一家人的心全向著你!想不到如今鑄下大錯,竟非但不知改過,反而還學會了為自己的惡行偽飾標榜!楊戩,你簡直枉為人子、枉為人兄!”

可瑤姬看在眼裏卻隻管痛罵了一通又自顧自地傷心落淚,仰天叫道:“天佑!震兒!你們看到了嗎?你們快來看看呀!看看你們的好兒子、好弟弟,現在是個什麽嘴臉?……是我對不起你們,當初就不該把他生下來……”

楊戩的眼前一片黑紅,胸口悶悶地仿佛有什麽東西噴薄欲出。他在原地靜默了一陣,終於想起三千年前他是怎麽應對這種場麵的。

曾經,他會默默走開,去廚房開火、去田裏鋤草、去照顧三妹……隻要他把能幹的家務全幹了,母親也就不再生氣了。但現在,瑤姬應該不再需要他幫忙做家務了,所以,他隻能返身回到涼亭下,重新拿起書卷開始閱讀。

好在,瑤姬終究不是人間那些目不識丁的愚夫愚婦,她終究顧忌天庭長公主的典儀風範,沒有不要臉麵地再追上來揪著楊戩廝打。她隻是如祥林嫂一般又重提三千年的舊話再結合現狀添油加醋。“當時生你下來,我就知道遲早會害死一家人!我讓你好賣弄天生神目,讓你爭權奪勢,讓你六親不認!你終於害死了全家!是你害死了全家!”

這樣的叫罵又持續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始終麵無表情的楊戩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書卷,抬腕倒了一杯熱茶,雙手奉到瑤姬麵前。

望著目光平靜舉止從容的楊戩,瑤姬那張因激怒而通紅的臉孔瞬間一陣青白。片刻後,她抬手打翻了這杯茶,終於走了。

楊戩凝神仰望瑤姬倉皇飛走的背影許久,終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司法天神任上八百年,而在上任司法天神之前,楊戩還曾作為一方地仙在灌江口鎮守了上千年。他見過無數千奇百怪的祝禱,也見過無數陰險歹毒的罪孽,他比誰都清楚那些見識短淺陰險狠毒的無知婦人是個什麽模樣,他也比誰都明白人性的惡念究竟能有多深多毒多可怕多……惡心。

母不以我為子,妹不以我為兄。

這曾是楊戩在瑤池酒醉後迷途至銀河邊說過的醉話。雖然為了救母、為了救三妹,他忍辱負重了八百年。可其實,他在心底卻從未對母親和妹妹抱過任何不切實際的期望。他隻是萬萬沒想到,昆侖山下,他竟沒有死,以至於現在還要活著麵對這些……難堪。

“主人?”哮天犬一臉擔憂地蹭到楊戩身邊。

楊戩神氣萎靡至極,隻見他垂下頭悶悶地嗆咳兩聲,終究隻是搖了搖頭,什麽也不說。

瑤姬走後,楊戩終又過了一年多的清靜日子,直至某一天,天上突然掉下來兩個人。一個是鶴氅白發的清矍老者,一個是手臂折斷滿身是血的少年。這兩人跌在楊戩,啊不,天奴剛打理好的原校場現花園裏,那老者掙紮了幾下,踉蹌站起身來。但那少年卻就地一滾,化為了一隻翅膀折斷的鶴,氣息奄奄地伏在地上。

楊戩這才剛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天外又風馳電掣地飛來一人——沉香。

隻見沉香的左眼上蒙著一隻黑色眼罩,手持小斧煞氣滿身,顯然是追殺先前那兩人才至此。

望著這個又凶悍又憔悴又瘋狂的沉香,楊戩委實不知所措,不禁包含關切地喚了一聲:“沉香?”

見到楊戩,沉香也很意外。但眼下,他還顧不上楊戩,他大步上前,一斧子抵在了那老者的咽喉。

“劉沉香!”

沉香尚未及下手,天外又傳來一聲厲喝。

又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出現在此,見到沉香拿住了自己的大哥,他身子一旋,即刻閃身到楊戩身後,掐住了他的咽喉。

楊戩:???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首先,我沒有惹你們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