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這才剛被聞仲趕回太子府不久,沉香又回來了,還穿著一身麻衣。楊戩一算時日,這應該是下界的小半年後,心底已隱約有了個猜測。

果然,沉香一見楊戩就撲上來抱著他,大哭道:“舅舅,舅舅!我爹他……他走了……舅舅……”

以古人的平均年齡而論,劉彥昌能夠活到七十多才死,已是高壽了。可看到外甥哭成這樣,楊戩還是不忍心,不由輕拍著他的背心勸道:“別哭,沉香,舅舅在,你還有舅舅。”

“嗯……”沉香在楊戩的肩頭哭地哽咽,隻咬著牙一字字地道。“我還有舅舅!我的舅舅是這三界最最厲害的舅舅,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隻要有舅舅在,我就什麽都不怕了!舅舅嗚嗚嗚……”

楊戩從來不會哄小孩,以前楊蓮一哭,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滿足她任何要求,無論是否合理。如今,麵對這個大聲嚎啕的大外甥,楊戩還是沒什麽辦法,隻能克製著自己的潔癖輕撫沉香的背心。

卻是沉香自知已不是小孩子了,哭了一陣便斷斷續續的停了下來,音色沙啞地言道:“我爹他……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爹……他過世,我要在下界為他守孝三年。”

“是這個道理,”楊戩點點頭,又一拍立在他身側的小狐狸。“小玉,快跟沉香回去吧。”

小玉也知道自己該跟著沉香下界,可她又放不下楊戩。“我和沉香都走了,那舅舅怎麽辦?”

楊戩微微一笑,沉靜道:“舅舅這幾日要閉關,徹底收服生生之力。舅舅足不出戶,身邊有哮天犬,外麵有那麽多天兵天將和梅山兄弟,不會有事的。”

小玉和沉香又將楊戩仔仔細細地看了兩眼,方才拜別道:“舅舅珍重。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再過三日,我們就回來了。”

“知道了,”楊戩沉吟片刻,終是輕聲歎道:“沉香,不要忘了去見你母親,也勸她……不要太過傷心。”

“沉香明白。”沉香應了一聲,與小玉相攜而去。可怎知,他才走出幾步,又忽然轉身回來,一頭紮進楊戩的懷抱,沒頭沒腦地叫著:“舅舅,沉香在!沉香抱著你呢!”

楊戩委實不明所以,隻得又摸了摸沉香的發頂。

離開天庭,小玉徑直返回了劉家村。沉香卻又跑了一趟北海,將劉彥昌過世的消息帶給了楊蓮。

楊蓮與劉彥昌分別那日,兩人幾乎是徹底撕破臉,一個喊著“和離”,一個叫囂“休夫”。可當楊蓮知道這個跟她糾纏了幾十年的男人終於丟下她死了,她卻仍是不住痛哭。“他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沉香亦是淚盈於睫,緩緩道:“沒有……兒子親自送他去了望鄉台,看著他喝了三大碗孟婆湯,頭也沒回地走了。”

“劉彥昌,你好狠心哪!”楊蓮聞言,頓時又是一陣哭叫。劉彥昌一介凡人,這孟婆湯隻需喝上一口前世種種便也徹底了斷了。他連喝三大碗,無非是表態要將她楊蓮忘地一幹二淨。

楊蓮哽咽了一陣,又責罵沉香:“沉香,你已得道成仙,為何不救你爹?”

沉香目光沉沉,冷靜道:“生死有命,兒子不願觸犯天條。”

楊蓮不可置信地看著沉香,忽然高聲叫罵:“他可是你爹啊!你這薄情寡義的東西,就跟你……”

“就跟舅舅一樣,是嗎?”沉香麵不改色,幾乎是平心靜氣地言道。“娘,沉香是舅舅一手□□出來的,怎麽可能會不像他?沉香母親屢犯天條,父親受法力所製對我少有管教,唯有舅舅一片苦心教我、護我、愛我,我早就是舅舅的兒子了。我隻恐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難及他萬一,辜負了他的期望。”

楊蓮目光怪異地看著沉香,半晌方一聲冷笑。“你可真像你爹,一樣那麽會攀高枝!”

自己的母親對自己這般詆毀,沉香卻毫不動怒,反而笑了一下,仿佛楊蓮的態度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先前我送爹一路返回劉家村,又與他提及我們父子重回峨嵋的那段路。娘,你是知道的,以往但凡提起這段,爹總是眉飛色舞意氣風發,可這一回,他卻支支吾吾搪塞敷衍。直至他病篤不起,才終與我坦白,原來當年陪我走那段路的人,根本不是他,是舅舅!舅舅為了你,變化成他最厭惡的人的模樣,陪自己的外甥從劉家村一步步走回峨嵋山,鼓勵外甥重修法力。修來作甚?讓我想想……哦,想起來了……原來是要自己的親外甥殺了自己,劈開華山,救出母親,迎出新天條!……那就是我的舅舅,你的親哥哥!他是這三界之中,唯一一個,心甘情願為你付出一切,也永遠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人。”

楊蓮麵如土色如遭雷擊,隻一個勁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沉香嗤笑一聲,緩緩道:“娘,你心裏很清楚我說的究竟是真假。隻是你自願活在幻夢之中,誰又能叫醒你呢?爹爹臨終前沒有話留給你,卻有話留給我。第一句話,就是這件事。他說他把這件事也交代了,就再也不欠舅舅了。第二句話,是他用一輩子換來的教訓。他說,不要走捷徑,無論那條路看起來多麽輕鬆和風光。”

楊蓮一陣哽咽,她終於明白了,如果說劉彥昌真對她有多少真情摯愛,那也是貪圖她仙子的身份多於她本人。

“我和小玉為爹爹守孝三年後,我們就會回天庭去,從此陪伴在舅舅的身邊。娘,我爹欠舅舅的、你欠舅舅的、我欠舅舅的,我都會一一還給舅舅。方才我去天上接小玉,舅舅要我勸你不要太傷心。你看,無論你多麽恨他,他對你卻從來隻有愛護。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問他,值得嗎?為了娘和我,值得嗎?我還想問他,為什麽從來都不告訴我,陪我回峨嵋的不是我爹,是他?但後來我終究沒有問,這有什麽好問的呢?如果我問了,除了讓舅舅擔憂和自責,我還能得到什麽?無論我是否知曉真相,這會動搖舅舅對我的愛護嗎?……不會,永遠不會。”沉香用力吸了吸鼻子,含淚微笑。“娘,我不會走爹的老路,更不會走你的老路。我會為了舅舅,珍惜他、珍惜自己、珍惜小玉、珍惜姥姥,也……珍惜您!我希望終有一日,您可以從夢中醒來,擔起責任,重拾親情。沉香,拜別母親。”

說完,沉香便跪了下來,給楊蓮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又轉身對瑤姬磕了三個響頭,一字字地道:“姥姥,沉香不孝,求您照顧母親。”

“好孩子!你很孝順,你一直都很孝順,戩兒將你教地真好!”瑤姬撫著沉香的背心涕泗橫流,“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娘。也請你,好好照顧我兒!”

“我會的,姥姥。沉香拜別姥姥,姥姥珍重!”沉香又起身向瑤姬深揖一禮,這才灑淚而去。

沉香走後,瑤姬又拭著淚轉向楊蓮,終於放聲叫道:“蓮兒,你還不知錯嗎?難道你非要眾叛親離,才知道後悔嗎?你看看我!看看母親!母親就是你的先例!母親如今痛悔不堪,可大錯鑄成,我對兒子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抹除!難道你也要跟沉香走到這一步嗎?他小小年紀橫遭家變,從沒有享受過絲毫母愛。可他卻不怨不恨,反而練成本事劈山救你。楊蓮,你這一生,隻有你欠他,沒有他欠你。我問你,你如何忍心傷他?”

——瑤姬,你如何忍心傷他啊?

說完,瑤姬便再難承受地伏倒在地,失聲痛哭。

楊戩稱病的第一日,十分清靜。哮天犬陪著他在太子府修習掌控生生之力,隻因落英繽紛鳥獸齊鳴,喜地哮天犬滿地打滾,竟也化為原型與小動物們玩耍起來。

直至過了晌午,太子府才有了第一個訪客,是聞仲帶著整理好的早朝紀要和幾本重要的奏章親來求見。

楊戩凝眸看著聞仲送上的文書紀要起初沒說話,直至聞仲向他複述今日早朝上處置的大小事務,楊戩方才低聲一笑。“聞參讚,楊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些政務既然交托給你,就由你放手處置。”

哪知聞仲聽了竟不如昨日那般喜悅,反而皺眉嗔道:“太子,如此戲弄老臣可非帝君所為。”

——你試我,那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我試你,那就是戲弄老臣非帝君所為。行叭!話都讓你說了,我還說什麽?

楊戩無奈一歎,耳邊隻聽得聞仲又道:“陛下聽聞太子稱病,很是關切了幾句,又命人送來了不少賞賜。”

楊戩將眉一挑,鋒峻猶如長劍劃破夜空。“聞參讚以為,陛下這回是真心與我真君神殿和解了麽?”

聞仲撫須微笑,直白道:“倘若陛下真有此心,太子召老臣作甚?太子,司法天神再怎麽大權在握也終究與陛下君臣名分止定,太子還是應該早些過了劫數。至於陛下的那些賞賜,老臣已為太子做主,盡數賞賜給太子府、真君神殿、灌江口的職官地仙了。”

楊戩這才滿意點頭,沉靜道:“聞參讚辦事果然合我心意!渡劫一事我心裏有數,隻等新天條在三界形成鐵律,再培養出一批得力的職官地仙就好。”說到這,他又轉身向聞仲拱手一笑。“這後一件事,還請聞參讚不吝勞苦!”

聞仲趕忙回了一禮,誠摯言道:“太子先公後私,實乃聖明天子氣象,合該三界大治。”

兩人相視一笑,終是捐棄前嫌,同心攜手。這正是: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沉香和小玉果然在三日後就趕回了天庭,隻是他們走的時候孤身二人,這次回來卻是浩浩****,不僅沉香小玉來了、龍四哪吒來了,敖春丁香帶著他們的娃來了,就連孫悟空和豬八戒也來了。前麵這一撮人是看在沉香的麵上,知道日子到了,特地跑了一趟劉家村祭一祭劉彥昌,好讓他的死看起來不那麽寥落。至於孫悟空和豬八戒,那就是在上天的路上碰巧遇到的。

大夥湊到一起一問,原來大家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頓時一陣大笑。隻聽得孫悟空又是雀躍又是惱怒地言道:“聽說楊小聖閉關了,老孫特地來等他。這次,非得明刀明槍地好好打一場不可!”

沉香側目看他,不敢多言,隻在心中暗道:嘮叨,我舅舅如果打太狠,你放心,我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會閉上眼睛的!

豬八戒卻嘿嘿笑道:“老豬跟楊……真君的恩怨算是了了,這次是特地上門恭喜他的。”說著,他又轉向龍四,滿臉的羨慕和殷勤。“四公主,你這次去是跟真君商量親事麽?以後就是太子妃了,恭喜呀!”

龍四臊地抹不開臉,原本那句“我去探望真君”就再也說不出口了,隻漲紅著臉跺腳道:“使者滿嘴胡話,我……我不去了……”

“別啊,姐!”敖春趕忙拉住她,急切勸道。“真君性情內斂,你若不去,他嘴上不說心裏一定會很遺憾的。”

“是啊四公主,”哪吒也來相勸,“時移世易,你可要把握機會,別讓我楊戩大哥又被嫦娥那假模假樣的給騙了去才好!不是我說我楊戩大哥,他在感情上委實有些……唉……”

龍四幾乎要哭出來了,不禁歎道:“我與嫦娥仙子也是好姐妹……”

“在搶男人這件事上,哪來的姐妹情啊?”丁香抱著自己的寶貝兒子,理直氣壯地告誡龍四。“姐,我的好姐姐!你若心慈手軟,嫦娥可絕不會讓著你!像楊戩這樣的,錯過了他,你就是再活八輩子都找不到第二個了,你可一定要想清楚啊!”說完,她又扭頭看向小玉。“小玉,你跟沉香也盡早要個孩子吧,我們兩家也好定個娃娃親。”

哪知,丁香話音剛落,沉香和敖春就已異口同聲地大聲高喊:“不!”

一行人來到太子府,門外卻有重兵把守。見到來人,守門的天兵一板一眼地言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顯然別說是沉香小玉,就連孫悟空的麵子也是不給的。

好在孫悟空等也知這回是來做客,便也就等了。唯有豬八戒吭吭唧唧地歎了一聲:“嘿!這楊戩!又比以前更神氣了啊?”

沉香一聽,趕忙解釋道:“師父,先前就是因為我和小玉誤闖,才令舅舅的修習出了岔子,不得不閉關,絕非怠慢師父。”

豬八戒聽了也急忙搖手分辯:“沉香,師父可以沒有責怪你舅舅,師父我向來是大肚能容的。師父是說,這太子府就是跟真君神殿不一樣,氣派呀!”

不一會,那個進門通報的天兵又跑了回來,恭恭敬敬地言道:“太子在花園,請諸位貴客移步。”

天兵的這句“貴客”就說得豬八戒很舒服,當下得意地一甩小辮,第一個走了進去。

一行人走向花園,先是聽到了一串此起彼伏的鳥獸鳴唱,這本該萬分嘈雜的聲音在太子府中卻是那麽地和諧悅耳,仿佛是自然演奏的一曲生命讚歌。然後,他們就見到了那個奇花異胎傲然綻放的大花園。這花園是這般地美麗,充滿了勃勃生機,每一個物種都自由生長,無所顧忌地展現魅力。

而楊戩本人,此時正一臉閑適地倚在一株盛放的桃花樹下,右手舉在半空慢慢活動五指,仿佛每個指尖都纏著一根細絲牽動著三界生靈。陽光穿過花瓣,明暗交錯地落在楊戩的臉上,灑在他那身淡金色的太子常服上,溫柔猶如撫慰,眷戀如同膜拜。在他的腳邊,哮天犬滿地撒歡,狐狸、兔子、麒麟、狸貓等小動物圍著楊戩獸頭攢動,爬高竄低,隻求仙人青眼看顧。

——原來這就是仙人,原來這才是仙境!

所有人都忍不住暗自感歎。

“楊小聖,好悠閑呀!”不知過了多久,孫悟空率先打破沉默,走了進去。

可不知為何,一俟孫悟空踏入花園,滿心的爭鬥氣便化為流水,心境開闊比念了千萬遍佛經還更管用。隻見他仰頭張望一陣,見到枝頭桃子熟透便心下一喜,當即舍下楊戩竄上桃樹,自顧自地吃桃子去了。

沉香一見這處花園比上次所見又美了無數倍,亦是滿心喜悅,不禁揚聲叫道:“舅舅,你練成了?”

楊戩這才回首看向來人,然後不緊不慢地收回手輕拍身邊的空地。“沉香、小玉,過來。”

下一刻,沉香小玉就如兩個在外頭玩夠了回家的小朋友一般心滿意足地撲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倚著楊戩。

沉香真心孝順,自己才剛坐定,又向龍四揚手叫道:“四姨母,你也快過來呀!”

小玉也配合地喊人:“丁香、敖春、哪吒,快來!”

不一會,除了孫悟空仍在樹上吃桃子,大夥竟都心平氣和地在楊戩身邊躺下了,著迷地看著這處美景,安靜地聽著百獸歡唱。

豬八戒懶洋洋地看著一隻仙鶴從他的肚子上踩了過來,長聲歎道:“真君,你這裏的動物都快成精了吧?”

楊戩低眉淺笑,漫不經心地回道:“天庭的動物,哪一個不是原就成精的?”

“說的也是!”豬八戒當下哈哈一笑。

哪吒卻從自己的胳膊旁薅出了一隻兔子,疑惑道:“我怎麽覺得這兔子有點眼熟?”

哮天犬口吐人言,無所謂地答:“不就是廣寒宮的那隻?每天都過來,嫦娥仙子每晚都來找它,煩死了!哪吒,你可給我看緊了,晚上我還要還呢!”

哮天犬此言一出,別說大夥,就連龍四都一臉緊張地看向楊戩。然入眼所見,楊戩神色平靜、眸光溫柔,日月乾坤在他眼中旋轉,天地眾生在他心頭給養。

刹那間,龍四的心就定了下來,隻輕聲問道:“真君,這些鳥兒在唱曲?”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楊戩低聲回道,神色逐漸迷離,人也愈發沉靜起來。

這些人中,唯有孫悟空和哪吒的功法最是深厚,瞬間意識到楊戩這才到了破境的關鍵時刻。這種情況下,他居然能無所顧忌地將大夥請進來。他對大夥的情意,還用多說嗎?兩人相視一笑,同聲續道:“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許是孫悟空和哪吒的這一句太過慎重,猶如誓言,竟教大夥的心頭一震,竟是不由自主地一同跟著重複:“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楊戩就是在這樣的詩句中緩緩閉上了雙目。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彈指一瞬,許是滄海桑田,花園中的歌聲猛然一頓,又放聲高歌。

楊戩就在這個時候猝然睜開雙目,原先的傷痛疑惑化為無形,原先的溫柔悲憫亦深深收斂。曆經千難萬險,趟平世道人心,他仍是那個——煞氣嚴霜、機鋒峻烈、鐵麵無私、神威千重的顯聖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