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快去,別讓你娘太激動了……”

楊戩與沉香匆忙趕至北海天牢,那地方說是天牢,其實隻是臨海的一處山洞。隻因地處偏僻、崖峰險峻又有仙家的障眼法,別說是凡人與普通精怪,就是閑來無事喜歡四下亂竄的神仙也很難發現。是以,在此受罰的神仙除了日夜須得承受北海苦寒之外,倒也算是……清靜。

楊戩拉著沉香匆忙趕來的路上,就已長話短說地將他當年封印了楊蓮與劉彥昌的記憶的事說了一遍。沉香一聽原來親爹早就背叛了夫妻之情,頓知以楊蓮的性情此事怕是難以善了。他正急切地要進去,楊戩卻忽然停下腳步,摁著他的肩頭說道:“舅舅……就不進去了……”

方才楊戩馴服生生之力讓自己和小玉打斷,雖說他本人已一再保證已調息妥當並無後患,可沉香這一路過來卻總疑心楊戩是在扯謊。一來,沉香知道,舅舅為了母親總是奮不顧身的;二來,他這路上向自己解釋原委的時候全程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情緒外溢地這樣厲害,這能是沒有後患嗎?

對上楊戩惶恐自咎的眼眸,沉香登時一陣心焦,忙扯著他的手道:“舅舅,這不怪你!我雖不知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我知道,舅舅對我娘這般疼愛,若非別無選擇斷不會出此下策。”

“是啊……下策……”楊戩喃喃自語了一句,才又微笑著催促沉香。“去吧,舅舅在這等著。”

——讓你不會說話還亂說話!

沉香差點要打自己嘴巴,但又怕說多錯多,隻好急急進去了。

天牢內,楊蓮果然正抓著牢房欄杆大聲哭嚎:“娘!娘!他負了我!沉香才三歲,他就要把沉香送走,入贅另娶!娘……女兒這些年……這些年都是為了誰啊……”

被瑤姬仙子用寶蓮燈帶來北海陪伴楊蓮的劉彥昌,已是滿頭白發、老態龍鍾。聽到楊蓮歇斯底裏的哭訴,他沒有憐惜、沒有愧疚,也沒有惶恐,唯有不耐煩。“我最後不也沒娶嗎?這都大半輩子以前的事了,你還提它幹嘛?”

“你……你……”楊蓮指著劉彥昌氣怒攻心、目眥欲裂,差點厥過去。

好在,如今的楊蓮也再不是以前的楊蓮了。九靈洞一案後,她已承受那麽多的打擊,都一一苦熬了過來,劉彥昌想憑幾句話就氣死她,那可不容易!於是,她堅強地搖晃了兩下,又大聲咆哮:“娘!替我殺了他!殺了這個負心人!”

好在沒等瑤姬動手,沉香就先進來了,他側身擋在劉彥昌身前,請求道:“姥姥,娘,你們都別衝動!”

本就不想動手的瑤姬總算找到了說話的底氣,忙跟著勸道:“是啊蓮兒,你們畢竟夫妻一場,不要任性了。”

“夫妻?嗬嗬!早就不是了!”楊蓮見到兒子,不由更是委屈,不禁哭道。“沉香,你不知道你爹……”

“我知道了,”不等楊蓮哭訴,沉香就已一臉沉靜地打斷她。“今日是我和小玉誤闖了舅舅的府邸,害地舅舅修煉出了岔子,這才將往昔落在你們記憶中的封印給解開了。”

楊蓮這才憶起還有這麽回事,當即放聲尖叫:“又是他!我就知道又是他!他就是看不得我好過!”

話音一落,楊蓮竟忽然積蓄起體內殘餘法力,一掌向劉彥昌打去。這一掌來得突然,連沉香也猝不及防。哪知掌風逼到近前,沉香的身上忽而有一道銀色的法力閃爍,瞬間將這致命的一擊化為無形。

畢竟是三千年的兄妹,楊蓮一眼就看出這道銀色的法力是源於誰,當下又大聲嘶吼:“楊戩!楊戩!滾出來見我!你為什麽不來?你不敢,是不是?我要跟他在一起你不讓,我要殺他你還不讓。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妒忌自己的親妹子……”

楊蓮這潑婦罵街的模樣實在難看,可瑤姬卻是臉色一變,悄悄地跑了出去。

至於楊蓮的兒子沉香,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親娘了。他的身後,老邁的劉彥昌嚇地夠嗆,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也不住叫罵:“瘋子!沉香,你娘就是個瘋子!”

沉香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在他內心深處,他情願相信跋扈的姥姥會對親爹動手,也不願相信嬌縱的親娘會對親爹動手。但事實擺在眼前,已由不得他不信。

他要扶起親爹,劉彥昌卻攀著他的胳膊哀求道:“沉香,快帶我走!爹不能再留在這了,沉香……”

沉香凝望著劉彥昌散亂的白發,心頭就是一澀。劉彥昌資質平平年紀老邁,仙途早就不必再求了,沉香知道,他與他爹的父子緣分已經快到頭了。

於是,他扭頭向楊蓮好言勸道:“娘,事過境遷,您還是放下吧!你們夫妻如今相處也是尷尬,不如我先送爹回劉家村,待以後……你們團聚的日子還長……”說到最後一句時,沉香的話音已微微哽咽。

可楊蓮卻始終一無所覺,隻管氣怒咆哮:“不準!我是為了他才落到今天的地步,劉彥昌,你想甩了我?沒那麽容易!”

“你是因為我嗎?你是因為你自己!”自打劉彥昌被瑤姬“綁架”來陪伴楊蓮,他的日子一直過地低三下四、忍氣吞聲。如今見到沉香,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楊蓮,我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是負過你。可我什麽都沒做,就讓楊戩給攪了。之後那麽多年,我沒負你,我對得起你!到如今,我卻早已不再愛你了。楊蓮,你自私狠毒,以前你從沒顧及過你哥哥,如今也從未顧及過我和沉香。我已七十老朽人生到頭,你卻硬要我來此絕地陪你受苦。你對我,連憐憫也無,又何談愛?沉香是你親兒子,你這做母親的卻要當著兒子的麵殺他的親爹?這世上為何竟有你這樣的毒婦?楊蓮,我劉彥昌這輩子做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和離吧!”

“爹?”沉香驚叫。

“彥昌!”楊蓮也大哭起來。

以楊戩如今的法力,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輕易聽到天牢裏的動靜。然而,楊戩卻並沒有運用他的法力,隻是沉默地站在雪地裏等待著,直至瑤姬仙子跑了出來。

“戩兒……”

聽到這聲熟悉的呼喚,楊戩的肩頭竟不自覺地輕輕一顫。他知道自己的情緒因為生生之力外溢地厲害,外人看到的其實是比他實際所承受的放大了千百倍的情緒。為了不嚇到瑤姬,他隻能深呼吸了兩下才轉過身去,無言地向瑤姬深深一揖。

但瑤姬明顯又誤解了楊戩的遲疑,原本急迫激動的心緒瞬間低落下來。她凝眸望了楊戩許久,待確定沒了她這個母親在身邊楊戩簡直好地不得了,方才無奈一笑。瑤姬試圖說點什麽,卻又發覺原來自己對楊戩一無所知,隻能簡單寒暄:“你在天庭,一切都好嗎?”

“勞您記掛,都好。”楊戩沉聲道。

又是長久的、令人難堪的沉默,瑤姬幾乎都要後悔跑出來了。她跑出來幹嘛呢?無論是請求兒子的原諒,還是繼續責怪兒子,她似乎都已經沒那個臉麵了。

然後,竟是楊戩打破了沉默。“蓮兒身陷囹圄,我卻無法陪伴左右,隻能勞煩母親多多照料。北海天牢苦寒,若是有何需要,隻要不違反天規,母親可隨時傳訊真君神殿。”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卻瞬間令瑤姬紅了眼眶,她神色淒楚的望著兒子,低聲問道:“為何?”為何還要認我這個母親和你這個妹妹?

楊戩卻也誤會了,不由解釋道:“蓮兒對劉彥昌用情甚深,當年見到劉彥昌再辦喜事險些魂飛魄散,我……”話說半截,他又自失一笑,低聲總結。“總是我的不是。”

瑤姬心中一痛,當下伸出雙手,試圖上前擁抱兒子。

可恰在此時,天邊卻有一道粉色的流光追了過來,是小玉及時趕到側身擋在楊戩的麵前,一臉防備地盯著瑤姬,喚道:“姥姥?”

“小狐狸!”楊戩趕忙扶上她的肩頭,試圖將其移開。

小玉卻一動不動,隻管目光炯炯地盯住瑤姬,一字字地道:“姥姥,我們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是孫媳婦不能聽的呢?”

瑤姬長長一歎,忽然問道:“神目的事,你知不知道?”

這一回,楊戩瞬間領會了親娘這句問話的真正含義,當下微微搖頭。

然而,瑤姬卻已清楚地看到楊戩的眸光散地厲害,明顯是在撒謊。於是,她冷哼一聲,厲聲道:“楊戩!說實話!”

楊戩頓知又是生生之力壞事,隻能無奈點頭。

“什麽時候?”瑤姬咬牙追問。

“十四,或者十五……忘了。”楊戩垂眸一笑,漫不經心地答道。“隻隱約記得是在女媧娘娘帶走蓮兒之後,我按娘娘的指引去昆侖山,路上遇到成精的野獸,不得不動用了神目……”

“但是卻沒有天兵天將追來……”瑤姬幾乎流出淚來,“你自幼聰慧,是不是即刻就明白了母親是多麽地可笑又可恨?……為什麽?為什麽還要救母?”

楊戩自己不說,但瑤姬卻絕然不會忘記:即便是楊戩劈開桃山母子倆短暫的相聚,瑤姬在得知丈夫和長子皆已身亡後,她對楊戩也沒有什麽好話。

楊戩不忍看瑤姬,隻能扭頭看著那皚皚白雪,久久才輕聲一歎。他沒有回答瑤姬的問題,反而說起了另一個故事。“我在灌江口鎮守千年,曾經見過這麽一樁案子。有一對母子相依為命,母親因為丈夫早逝無力撫養孩兒,隻能改嫁。那繼父本是個貨郎,豈料娶妻之後便轉了運發了財,沒多久又養下一個孩兒。原本一家和樂,可突然有一天,一個道士上門,言道他的繼子早些年是他家的福星,但等他長大成年便會奪走全家的氣運。繼父坐立不安,終於狠下心要害了繼子。

“那繼子身強力壯本命不該絕,可就在他們糾纏之間,他的繼父卻大聲喊他的母親來幫忙。他的母親上前來,一棍子打在他頭上。其實他的母親年老體衰,那一棍根本不足為慮。可也就是這一棍,令她兒子萬念俱灰,不再掙紮。案子審結後,我去了一趟奈何橋見那個兒子,問他為何如此?他說,他的母親已經有了新的家人,可對他而言,他的母親卻是他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連這唯一的親人都想他死,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說完,他也不問我是誰,不問他母親是何下場,幹了一大碗孟婆湯,就大笑著去投胎了。”

瑤姬瞬間淚流滿麵,哽咽言道:“所以,你在昆侖山下也一心求死……不是因為乾坤缽,是因為蓮兒,因為我!”

“母親,放下吧。”楊戩終於轉頭看向瑤姬,沉靜言道。“神這一生,真的太漫長了!”

無論那種怨憤、委屈、不甘、荒唐曾經折磨過楊戩多久,也無論他身負多麽深厚的功法,血緣之親他卻依然無法改變。那個時候,他曾長久地凝望著灌江口的滔滔江水不言不動,無人知曉他內心曾經曆過怎樣的天翻地覆。可當一切過去,曾經擁抱母親和妹妹時得到的溫暖卻依然記憶猶新。或許,正是因為那樣的溫暖太過罕有,才在漫長的歲月中愈發顯得珍貴。

瑤姬卻哭地直不起腰來。她知道,她的兒子可比那繼子周全多了,即便尋死也要留給自己的母親一個不會讓她心生愧疚的理由。是她自己太過狠毒、太過絕情,太過不念母子之情,所以,到最後一點體麵都保不住。

楊戩終究不忍,正要舉步上前去扶起母親,小玉卻忽然扭頭狠狠抱住了他。“爹爹!日後小玉會孝順你的!小玉說過的,您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楊戩溫柔地輕撫小玉的秀發,還未及發話,沉香卻又扶著劉彥昌走了出來。

見到媳婦,沉香卻並不十分意外,隻沉著道:“舅舅,我娘沒事,但我要先陪我爹回劉家村。小玉,你陪舅舅回天庭。”

楊戩見到劉彥昌活著走出來也很是鬆了口氣,捫心自問,他並不在意劉彥昌的死活。但假如劉彥昌的死活幹係到妹妹的刑期和沉香的心智,那就由不得他不在意了。於是他說:“無事就好,我自己回天庭,小玉,你陪著沉香。”

“不!”沉香卻大聲反對,“舅舅,你的修煉剛剛出了岔子,不讓小玉陪著你,我不放心。”

小玉也抱著楊戩不鬆手。“爹爹,小玉要陪著你!縱使我嫁為人婦,可這三界之中怕也沒有哪條律法規定,外嫁女不能回家為親爹侍疾!”說著,她又忽然皺起鼻子做了個鬼臉。“司法天神,這件事,隻怕你也管不了!”

“胡鬧!”楊戩低頭看著小玉輕聲嗬斥,話音卻柔軟無比。

沉香也微笑著看向親爹,小聲撒嬌:“爹,您還記不記得當年是您陪我走回了峨嵋山,鼓勵我重修法力?如今,就讓我們父子重溫舊夢吧,我們不帶小玉!”

多年前回到峨嵋山的那條路,一直都是沉香心底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他對劉彥昌這個父親的愛戴和嗬護也多半源於此,可哪知以前提及此節就向來父慈子孝的劉彥昌此時竟渾身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冷顫。過了一會,他含糊著應了一聲,又偷眼望向楊戩。卻見對方隻含笑望著小玉,簡直連眼角都不屑夾他一下。

——他是不是沒有聽到?

劉彥昌不暇細想,便急急拽走了兒子。他隻怕再晚一步,兒子就跟小玉一樣,再也不是他的了。

劉彥昌、沉香父子倆走後,楊戩與瑤姬也再無話可說,不一會便話別離去。

楊戩小玉走後,瑤姬站在原地呆了很久。她知道,她的兒子依然愛著她這個母親,這全是因為他的善良大度。隻是,他也再也無法發自內心地親近她這個母親,而這全是因為她自作自受。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您畢竟是母親,蓮兒就交給您來照顧了!

瑤姬:來人哪!救命啊!道德綁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