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素服百日, 沒什麽消遣,整個京城都安靜了幾分。城內沒得玩,韓靜姝偷偷跑來邀葉初出城去騎馬。

葉初便說, 要不去如意小莊玩吧,這時節正好摘柿子, 叫她把韓夫人也叫上。果然,韓夫人一聽是去如意小莊,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謝澹心知小姑娘故意約了韓夫人說話, 便沒跟她去。葉初挑了個晴好的天氣,約了韓夫人母女在東城門會和, 車駕一起去如意小莊。

進了莊子, 葉初便如往常那樣, 先去主院給葉夫人上香,葉毓跟在她身後進來,一見葉夫人的牌位頓時泣不成聲。

等到葉毓上了香,漸漸平息下來, 葉初帶她去葉夫人以前住的東屋看了, 請她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一拜。

“好孩子, 你知道了?”葉毓紅著眼睛一把拉起她。

“哥哥說, 有些關於我父母的舊事,我若想知道,可以問韓夫人。”葉初道, “我便問了身邊的丁女官,才知道您其實姓葉, 您就是我娘親的妹妹。”

她行了一禮說:“葉初見過姨母。姨母恕葉初以前不知,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隻是她從認識起隻知道這位是韓夫人, 本身不熟悉,已婚的女子又不曾介紹娘家姓氏,也沒有人刻意告知她,竟不知道韓夫人原來是姓葉的。

“好孩子,哪裏能怪你。”葉毓擦著眼淚笑道,“我也是沒想到啊,我那時每次看見你都魔怔,後來種種顧慮,就沒敢告訴你。”

葉毓心知謝澹沒親口告訴葉初,卻讓她來問她,大約怕小姑娘一下子不好接受,二來關於郭遇和葉夫人的那些舊事,謝澹似乎也不太好說,由她這個姨母來說似乎更合適些。

韓靜姝已經跟著葉茴幾人跑去摘柿子了,葉初和葉毓在房裏對坐窗前,葉毓便大致把當年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我是憎恨郭遇,但他確實是你的生身父親。”葉毓說道,“若不是當年之事,你本該生在京城侯府,金尊玉貴長大,哪裏會受那麽多苦。”

葉初心中已經有些準備,隻覺得造化弄人,事情竟是這般離奇。

她想了想,平靜說道:“姨母倒不必因為這個耿耿於懷,葉初從小雖然不是金尊玉貴,卻有哥哥寵著護著,哪裏舍得叫我吃苦的。”

“陛下待姑娘當真是好。”葉毓笑道,隻是她心中總有些隱憂,葉初這般不諳世事,卻偏偏要做中宮皇後,宮深似海,陛下的寵愛當真能一生一世嗎。

她想了想,委婉勸道,“郡主是未來皇後,將來要母儀天下、執掌六宮的,我看陛下給郡主身邊放了女官,郡主一向聰慧過人,不如就趁現在多學學宮中禮儀、學學管理宮務,將來……宮中即便會有其他嬪妃,定然也越不過皇後的。”

“不會。”葉初搖搖頭,篤定道,“哥哥才不會有什麽嬪妃,哪裏有什麽六宮給我管,他答應過我的,我們之間絕不會有其他人。”

“陛下答應過您的?”葉毓心下一驚,三宮六院,司寢宮女,就算皇帝專情,可這都是祖宗規製,關係國家社稷、皇嗣繁衍的,並不隻是皇帝想不想要那麽簡單,再說那是九五之尊,皇帝真能說到做到嗎?

自古男兒多薄幸,想想長姐,當年郭遇還不是婚前就滿口答應,絕不納妾……

葉毓本能地又擔憂了,卻聽見葉初篤定說道:“對,哥哥答應我的,姨母,我知道自古以來帝王三宮六院,可那是別人,我相信哥哥,但凡他答應我的事情,從來都說到做到。”

“陛下待郡主自然是不同的。”葉毓頓了頓問道,“郡主恨不恨郭遇,你會原諒他嗎?”

葉初沉默片刻,說道:“他其實也不曾對不住我什麽,我甚至都沒見過他,談不上愛恨。他對不住的是娘親,娘親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又如何能替娘親決定原不原諒。”

她恨他做什麽,與她而言,郭遇就隻是她生身父親而已。

* * *

假縣主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忠王府沉寂了好一陣子。

這麽大的事情,可謂轟動一時,郭遇出門上朝都要麵對眾人異樣的目光,便稱病不上朝,加上正趕上國喪,索性足不出戶,忠王府整日緊閉大門,關門謝客,連他那幾個同朝為官的忠心屬下都見不到他。

郭遇一時不知該怎麽麵對世人、麵對自己真正的女兒了。追封葉臻的聖旨剛下之時,他更多的是震驚和難以置信,急切地想要見到女兒,想要弄清原委問個究竟,然而隨著事情一步步發展,郭子衿招供,郭珩車裂極刑,真相如此嘲諷,竟都是他身邊之人一手造成,郭遇真的是被打擊到了。

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是個假貨就罷了,這假貨還明知道自己是假的,竟然是他信任的義子一手做的,郭遇這會兒回味過來,便隻剩下滿心不堪,無臉見人,一開始他還急切地想見葉初,如今竟然連去見葉初的勇氣都沒有了。

然而他畢竟還是朝廷的郡王,總不能一直不見人、不上朝,足足過了月餘,郭遇才重新出現在朝堂上,一整個早朝一言不發,有同僚跟他打招呼也沒反應,陳連江那邊一喊“退朝”,郭遇便轉身就走。

幾個昔日追隨他的武將湊過來,其中一個小聲說道:“王爺,您去過郡主府了嗎,可見到郡主了?”

郭遇不吭聲往前走,另一個人勸道:“王爺莫要灰心,總歸是親骨肉,血濃於水,郡主便是一時生氣也是有的,可您怎麽說都是她親生父親,她哪能真不認您。您就舍了臉麵多去幾趟,她總會見您的,自家親父女還有什麽抹不開的。”

那是郡主之尊,又是未來皇後,也隻能來軟的,這還不是普通女子,還能拿父女孝道來壓。幾個人便紛紛出起了主意,無非是小女兒家,多哄哄,多說幾句好話,備些禮物,多弄些個小女兒家喜歡的綾羅綢緞、珠寶首飾之類的……

其中一人說道:“王爺,屬下說句不該說的,您總歸得想想辦法,那可不光是您的女兒,那將來是大周的皇後,當日確實是我們不對,不想個法子,日後我等還怎麽見陛下和皇後娘娘。話說回來,即便是陛下,將來也是您的女婿,翁婿之間,陛下還能真把您如何呀,您就好好去求求陛下,軟磨硬纏,陛下和郡主總會消氣的。”

郭遇被他們說得心煩,猛然一停步,煩躁地斥道:“你們讓我拿什麽臉去見她?再說陛下若肯讓我見到,我還至於到現在沒見過女兒的麵嗎?”

郭遇回到王府,偌大的王府雖說奴仆成群,郭遇卻總覺得形單影隻,孤零零一個人。

一名管事匆匆進來,稟道:“王爺,聽說端寧郡主今日出了府,和宣平侯府的馬車一起出城去了。”

“去哪裏了?”郭遇急忙問道。

那管事搖頭表示不知。郭遇疑心她們會不會去如意小莊了,看看天色說道:“備馬,本王出去一趟。”

郭遇本想出城,可又擔心被拒之門外,或者萬一再走岔了,轉了一圈,索性回到城門守著。

他在城門的一處茶樓枯坐半晌,終於瞧見郡主儀仗進了城門,郭遇趕緊就下了樓,他跑到近前,恰好郡主儀仗過來了,先是整齊威武的儀仗,然後是青幔銀螭朱紅頂子的四駕馬車,韓家的馬車跟在後頭。

車駕進了城門後停下,丫鬟扶著一個弱柳扶風、輕靈嬌美的少女下來,那少女穿一件素淨的竹青色衣裙,披著藕荷色帔風,淺淺抿笑,跟後頭馬車下來的葉毓母女互相施禮道別。

驚鴻一瞥之間,隔著長長的儀仗,郭遇離得還有十幾丈距離,恍然間眉眼五官看得並不分明,可這少女身形舉止,淺淺一笑的神韻,竟恍然讓他看到了年輕時的葉夫人,郭遇如遭雷擊,愣愣地立在那兒,這一刻才真切明白何為神似,何為血脈相連。

他若是能早一點見到這少女,大約就不會那麽篤定郭子衿的身份了吧。郭遇喉嚨中如同堵了什麽東西,腳下沒動,眼睜睜盯著眼前的少女移不開目光。下人察覺異樣出言提醒,葉初便抬眼望了過來。

“忠王爺?”葉毓一眼看過來,頓時臉色一變,質問道,“你來做什麽?”

葉初看著他,聽到葉毓的話便猜到他是誰,見郭遇緊緊盯著自己,目光悲喜複雜,隱隱有了淚光。葉初默了默,隔著一段距離,便微微福身行了個禮,恭謹地問候了一句:“忠王殿下安。”

那一刻,郭遇心中猛然一陣刺痛,對著少女熟悉的眼睛潸然淚下。他看著眼前的少女笑容清淺,在丫鬟攙扶下登上馬車,看著儀仗車駕跟韓家的馬車分開,從他眼前綿延經過,漸漸走遠了。

不同於聖旨剛下時的震驚哭喊,郭遇此刻心中便隻剩下某種無力的鈍痛,痛得他喉頭發腥。

“王爺,王爺……”下人在旁邊扯了扯他的衣袖,覷著他的神色低聲說道,“王爺,郡主走遠了,我們怎麽辦……”

“……進宮。”

郭遇明白的很,皇帝不讓他認,他這般貿然上前糾纏,大街上城門前,就隻會讓女兒為難。

一個多月過去,聽到忠王求見,謝澹頷首道:“讓他進來吧。”

郭遇仍舊穿著方才出門的常服,進了大殿,便恭恭敬敬行禮參拜。謝澹放下手中的書卷,問了一句:“平身。忠王見朕何事?”

“陛下……”郭遇沒起來,依舊伏在地上說道,“陛下,老臣求您,讓老臣見我女兒一麵吧,老臣自知對不起她們母女,自知虧欠良多,老臣半生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求您給老臣一個彌補的機會,老臣一定傾盡全力,為大周鞠躬盡瘁,為陛下做犬馬之勞,絕不敢有半絲懈怠。”

“忠王似乎領會錯了。”謝澹道,“安安缺的不是臣子,她如今已經長大了,也不缺一個父親,安安什麽都不缺,什麽都有,她根本就不需要什麽彌補。”

“陛下……”郭遇失聲哭道,“可是老臣能怎麽辦,郡主已經沒了母親,陛下既然立她為後,就當為她打算,求陛下讓老臣接她回家,老臣要傾畢生之力,為她備嫁。郡主年幼,又是未來皇後,老臣好歹還有幾分用處。”

“她有自己的郡主府。”謝澹道,“你當她還要依靠你不成?安安會在郡主府備嫁。”

“憑什麽?”郭遇悲憤說道,“老臣當年並不曾沾染那葉家庶女,怪我當時跟夫人賭氣,一念之差陰陽之隔,我已經痛苦終生了,如今隻想盡力彌補女兒。她是我親生的女兒,骨肉人倫,陛下這麽久都不讓老臣見她一麵,於心何忍,陛下一直不讓我見她,又怎知道她自己不願認我!”

“就憑朕是君,你是臣!”謝澹怒道,“你為人夫、為人父,說什麽跟夫人賭氣,你自己不察鑄成大錯,你卻賭氣拋下葉夫人跑回邊關,若不是你不負責任一走了之,夫人興許就不會抑鬱傷身早逝,朕的安安何至於小小年紀沒了母親,又何至於早產不足,從小體弱多病!”

“安安會不會原諒你朕不知道,但朕不想原諒你。”

謝澹頓了頓,輕聲一歎說道:“郭遇,你想沒想過,你如今悔不當初,口口聲聲想要彌補她,你是她的親生父親,世人都會說骨肉至親、血濃於水,她若不接受你,大約要被人說絕情不孝了,可她若寬恕接受了你,又把她的母親葉夫人置於何地?你想要父女團聚,想要彌補,可你卻將她置於兩難境地,你叫她如何自處?”

“老臣……明白了。”郭遇一拜到底,說道,“陛下若肯相信老臣忠心,請陛下允老臣回梁州邊關,老臣如今在京城也無法自處,老臣要去踏平北庭,攻下北庭王都,送給我女兒做大婚的嫁妝!”

謝澹倒不意外他會有這個想法,淡然說道:“北庭苦寒之地,兩國如今相安無事,大周的百姓子民也需要休養生息,朕眼下並不想動兵。”

“你去江南吧,”謝澹說道,“朕已下旨為葉夫人重修陵墓,你可以去吳中,為葉夫人負責修建陵墓,建廟立祀。至於京中,朕會命韓夫人為安安備嫁。”

郭遇瞬間悲喜交加,兩行淚下,叩首道:“老臣謝主隆恩!”